故事:被困在老宅底下半年,我拼死挖地道逃出,才知對方是在救我

故事:被困在老宅底下半年,我拼死挖地道逃出,才知對方是在救我

1

咚,咚。

背後傳來沉悶的「咚咚」聲,就像有什麼東西悶悶地落在地上,又向上彈起,再落下,就在他的耳畔,貼着他的後背……

並不敢睡得太沉的張辭猛地驚醒,睜開了眼,胸膛劇烈起伏着,大汗淋漓,他就維持着這個側身醒來的動作,一動不敢動,身體也隨之僵直,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身後的「咚咚」聲還在繼續。

忽然,身後「刷」的一聲輕響,有了些許亮光。張辭是背對着那光源的,面對着的是一堵牆,牆上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就在此時,他的影子上方,多出了另一道影子,咚咚,那道影子隨着這聲音彈起,落下,越來越靠近他了。

張辭的呼吸一滯,再也無法讓自己保持鎮定,他逼迫自己壯着膽子轉過了身,眼前赫然是一顆披頭散髮的腦袋,像一顆球一樣彈起,落下,那東西沒有身體,只是一顆腦袋,披散的頭髮糊了一臉,讓人看不清那顆腦袋的臉。

張辭的面色一白,僵在那,只覺得空氣都哽在了喉嚨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就連半點聲音都不能發出。

見張辭醒了,那顆被頭髮糊了一臉的腦袋,終於說話了,「哥哥,幫我梳頭……」

臉色蒼白的張辭終於猛地醒過神來,在那顆人頭朝他跳來要撲向他的這一刻,壓抑了許久的張辭終於爆發了所有的恐懼。

「走開,你走開,不要過來!」他手腳並用連滾帶爬,撲通一聲整個人摔下了牀。

「哥哥,我的髻子散了……」那顆人頭見張辭跌下了牀,又立即調轉了方向,再一次要朝張辭撲過去。

「你別過來,別過來!」

「哥哥,幫我……嗚嗚!」就在那顆小人頭要朝着張辭撲過去的這一刻,跌坐在地的張辭慌亂地在身側摸索着……忽然一個竹編的簍子兜頭將跳起的小人頭給死死蓋住,按在了地上。

被簍子兜住的小人頭還在底下激烈掙扎着,張辭一面咬着牙使勁按着,一面慌亂地將藏好的重物代替自己壓在那簍子上,不斷加碼,直到那顆人頭被死死壓在下面掙脫不了了,張辭整個人才像脫力了一樣鬆手,跌坐在地,劇烈喘息着。

做完了這一切,張辭才筋疲力盡地爬起,他有些倉惶,不顧那被壓在最下面的人頭的掙扎,手忙腳亂地拉開了自己睡的那張牀,被牀遮住的那面牆下方有個匆匆挖出的洞道,那洞道勉強只夠張辭一個人鑽過,張辭便是從那個洞道跑了出去……

被死死壓住的小人頭只能通過蓋住自己的竹簍縫隙往外看,眼睜睜看着張辭丟下它離開了此地,小人頭沮喪而又委屈,「哥哥,我真的這麼嚇人嘛?我挺可愛的啊……」

2

夜深人靜,老黃狗趴在巷口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埋頭,困意正要上來,忽然一道青年的身影急匆匆亂惶惶地跑進了吉庇巷,他看起來有些狼狽,步伐凌亂呼吸急促,老黃狗被嚇得抖了抖耳朵,才又繼續埋回了頭。

張辭找到了那扇朱漆大門,夜太黑,他不能確定那沉在層層疊疊的爬山虎之下的牌匾之上,寫的是否是「富貴門」三字,但這條巷子最裡頭,只有這一扇朱漆大門,想來是不會錯。張辭再也顧不得許多,他急急上前,也不管合不合時宜,急促而又用力地叩響了那扇門。

「有沒有人!」張辭不肯放棄,他邊急急扣門,還邊時不時回頭往後看去,神情焦急而又惶恐,好像生怕被什麼東西追上,「謝老闆,我要見謝老闆,有沒有人,有沒有人……」

張辭見了那端坐在輪椅之上眉目清俊如畫的男人,便知他便是富貴門的謝老闆,急忙接下他的話應道:「深夜來此,張辭自知不妥,可,可我真不知我該去哪,又能去哪,只有謝老闆您能幫我……」

這事要從半年前說起,半年前張辭醒來的時候,便對自己的來歷一無所知,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出現在西山的,一醒來,他就被一顆人頭給纏上了,就連自己名喚張辭,都是從那顆人頭的嘴裡聽說的。

那顆人頭將他囚在屋裡,他哪也去不了,更是誰也見不到。

半年的時間,他足足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才慢慢地挖出了那個逃跑的通道,直到他今夜逃出來,才知原來這大半年,自己一直被那顆小人頭囚在地下,而地面之上,是一間早已荒敗的老宅,鮮有人至。

被困在老宅底下半年,我拼死挖地道逃出,才知對方是在救我。

「你們一定不敢相信,那顆人頭,它它它,它會說話……」張辭嚇得有些語無倫次,「它一定是妖怪,不不不,它是鬼,一顆人頭鬼!」

阿狸歪着腦袋,竟然半點睡意也沒有了,就像在聽故事一般,興奮起來,還迫不及待地追問道:「那它長什麼樣?有沒有獠牙,喫不喫人,啊,它是不是綠眼睛?!」

「它……」張辭雖然仍舊怕那顆人頭,可嚴格說起來,那顆小人頭既沒有獠牙,眼睛也不是綠色的,她的模樣很普通,就是一個小丫頭,看起來還比阿狸要小一些,圓圓的臉蛋,圓溜溜的眼睛,小小的嘴巴,除了,沒有身體……

謝梔輕笑,不急不慢又問道:「你既說自己被囚了半年,醒來時不知自己是誰,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理當對西山一無所知,出來後又怎知該來我富貴門求助?」

「這……我是聽,是聽那顆人頭說的。」仔細想來,張辭不得不承認,那顆人頭除了禁錮了他的自由,並沒有更多傷害他的行徑,相反的,那是顆聒噪的小人頭,似乎是怕他悶,它總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西山哪哪又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哪哪又發生了什麼怪事,它總能興奮地說完這個又說那個。

可儘管如此,他也絕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天天面對着一顆上躥下跳的人頭,被一顆人頭鬼糾纏不清。

眼看着張辭是不肯走了,非要謝梔將那「人頭鬼」給收了,謝梔無奈,卻也只能好脾氣地囑咐老賈道:「罷了,老賈,就勞你走一趟,這樣,我們大家方有安穩覺可睡。」

3

老賈這一趟出去,到了四更天才回來,回來的時候也沒捉到「鬼」,反而帶來了那顆小人頭不見了的消息。

「容與,現場有爭鬥過的痕跡,未能找到此人所說的人頭,倒是有一封信……」老賈將信交給謝梔,「我想,我們晚了一步。」

謝梔接過信,將信件內容掃了一遍,便將此信件又遞交給了張辭,淡淡道:「我想,信是寫給你的。信裏說,點名要你拿張辭的手,來贖這一顆人頭,否則,便讓你徹底見不到這顆人頭。捉了小人頭的人,在城北郊十裏坡等你交易。」

什麼意思?要張辭拿「張辭的手」去換一顆小人頭?

接過這封特殊綁票信的張辭明顯地面色一白,整個人陷在那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齣戲看得稀裏糊塗的阿狸一會看看臉色發白的張辭,一會兒又看看神色諱莫如深的阿梔,撓了撓頭,「哎?什麼意思呀?那這顆人頭咱們是贖還是不贖呢?」

謝梔的嘴角微微彎起,微笑着看着張辭,緩緩道:「如今有人替你解決了那顆人頭,於你往後的生活也並無干係,豈不是正合你意?」

「那就是不贖咯?」阿狸恍然大悟,也是啊,這事不就這麼解決了嗎,雖然未能證實張辭所說的會跳會說話的人頭到底是不是真的,但總算可以睡個好覺啦。

「那個地方,罕有人去,怎麼會有人發現它……」張辭終於白着臉開了口,神情焦躁不安,帶着一絲僥倖問道:「帶它走的是什麼人?如果我不去,就要我徹底見不到這顆人頭是什麼意思?徹底見不到……不是,應該不是消失的意思吧……」

事實上,張辭並不在意自己未來是否還會見到那顆小人頭,見不到才好。可他並不想看到,那顆小人頭從這世上消失……

「見不到,大約就是讓它不再存在吧。」謝梔不急不緩地說着,目光卻始終淡笑地落在張辭的臉上。

「不存在……」張辭的身形明顯地踉蹌一下,神色複雜極了,他不敢想象,「不存在」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意味着什麼。

對方爲什麼要他去贖小人頭?還要他拿「張辭的手」去贖?那是要他拿自己的手去贖一顆人頭的意思嗎?若是他真的不管那顆小人頭呢……

「不,它,它其實並不壞,我從未想過要讓它消失……」張辭的思緒混亂極了,他連想都不敢想,抱住了自己的頭,只覺得整個人都焦躁到了極點。

仔細想來,小人頭其實也並未做過什麼大奸大惡之事,它總是變着花樣,不知從哪弄來它覺得好喫的東西,獻寶一般叼來給他。它的小髻子鬆掉的時候,便會可憐巴巴地纏着他給它梳髻子。它總是嘰嘰喳喳,也不管張辭愛聽不愛聽、煩不煩,小人頭總有說不完的話。

張辭也沒少發脾氣,每每這時,小人頭便會扁着嘴等張辭發完了脾氣,然後委屈地討好他,「外面很危險,待在這才安全啊,哥哥在這裡和我一起玩不好嗎?是不是連你也要丟下我了……」

張辭只覺得頭疼欲裂,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顆小人頭委屈要哭的模樣。終於,張辭煩躁地站了起來,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一般,身側的拳頭緊緊攥起,然後鬆開,向謝梔三人匆匆告辭。

阿狸眨巴眨巴眼睛,「他去哪啊?」

「大約是去十裏坡吧。」張辭此舉,似乎並未讓謝梔意外,謝梔目送着張辭出了那道門,然後緩緩收回視線,微微一笑。

「啊!」阿狸雖然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忍不住替那張辭擔憂,「阿梔,咱們現在該怎麼辦啊,管是不管?」

「只怕不好管。」謝梔的目光淡淡落在阿狸身上,吩咐道:「阿狸,勞你去請一人。」

4

來到十裏坡的林子,張辭一個人也沒有看見,四下蕭索,前方唯有一顆小人頭孤零零地被懸於半空,系在樹上。

四下無人,張辭一喜,剛要追上前欲將小人頭解救下,那顆小人頭聽到了動靜,睜開了眼,一雙可憐兮兮的大眼睛中先是流露出了雀躍之色,但很快,那抹雀躍之色便被焦急和擔憂取代,被懸掛在半空的小人頭開始劇烈掙紮起來,連帶着繩子另一端繫着的樹幹也被晃得沙沙落葉,「辭哥哥你快走,不要過來!」

可是來不及,小人頭的話音還未落,張辭便覺得腳下一沉,他的面色一變,心頭湧現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下一秒,埋伏的織網從腳下向上提起,張辭落入陷阱,整個人被帶離地面兜起,纏得他嚴嚴實實掙脫不得。

「放開我,放開我!」張辭拼命掙扎着,越掙扎,那織網好像反而將他纏得更緊了。

「呵,我看你別白費力氣了,乖乖把我們要的東西交出來。」

原本四下無人的林子中,憑空鑽出了數十人,領頭的是個絡腮鬍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身邊還有兩個年齡相近的男人,餘下的都是家丁下人打扮,他們抖去身上埋伏時遮掩身形的泥土和落葉,對那絡腮鬍子奉承道:「果然還是大哥神機妙算,既然那顆人頭泥巴在這,辭弟的寶貝遲早要讓我們找到。」

那絡腮鬍子看着落網做着徒勞掙扎的張辭,冷笑了一聲,命令手下的人,「把人放下,我有話要問他。」

底下的人割斷了繩子,被兜在半空的張辭直接連人帶網地摔了下來,沒等他爬起,就有人扒開了網,將摔得灰頭土臉的張辭押到了絡腮鬍子的中年男人面前,任人魚肉的張辭掙扎不得,只能憤恨地抬起頭瞪視着對方。

那原本神色陰冷的絡腮鬍子,在看清張辭的模樣的這一刻,不知爲何,竟是一頓,臉上出現了片刻的呆滯和不可思議,「是你……你不是,已經死了?」

他們料到尋到這顆小人頭,便能尋到張辭的那雙手,但未曾料到,等來的人,赫然便是這個本該已死之人……不不不,他只是長了張辭的模樣罷了。

很快,絡腮鬍子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仿佛是急於求證自己的猜想,他親自動手,迅速將張辭的一隻胳膊抓住,袖子推上了大臂,果然便見到張辭的上下臂中間,隱約有一圈色差,隱藏得極好。那絡腮鬍子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般大笑出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好一個老幺,死都死得不讓人省心,原來是照着自己的模樣捏了這麼個東西,把手藏在了這!」

轟,張辭只覺得腦中瞬間被雷擊中了一般一片空白,他說,他說他是什麼?

絡腮鬍子看着張辭一臉呆怔的模樣,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他絲毫不詫異以老幺的本事,能捏出這樣栩栩如生的玩意,若不是親眼看着老幺死在面前,只怕就是他,眼下都要被眼前的假張辭給矇混過去了,思及此,絡腮鬍子沒了耐心,背過了身去,不耐煩地催促自己那兩個弟弟和下人,「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把老幺的手帶回去。」

直到此刻,張辭才猛然回過神來,他不知道對方要做什麼,只能徒勞地掙扎,「別碰我,你們別碰我!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後方仍被懸在樹上掙脫不得的小人頭,眼睜睜見着自己的張辭哥哥又要落入這些狼子野心之人手中,但它和張辭都太渺小了,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任人宰割,小人頭急得哇哇大哭,「哥哥,不能給他們,他們是壞人,他們害死了哥哥!」

5

泥塑藝術源遠流長,津北張家本也只是以技藝高超在一方聞名,張家真正名聲大噪,還屬張家當年的長房張遠山與其妾室生了個幺子,這老幺是張遠山老來得子,時年張遠山已經五十來歲,對幺子自然是疼愛有加。

但最讓張遠山喜出望外的是,其幺子張辭,實打實是個天才泥人匠,剛會玩泥巴的年紀,便能搏土於手,瞬息而成,捏出來的東西不僅栩栩如生,簡直就是個活的。

張辭這雙手,是老天爺賞飯喫,如同他人生了一雙點金之手,而唯有張辭的這雙手所觸碰捏造出的泥人,才會跑會跳,令人難以置信……

消息不脛而走,傳到了紫禁城,北平有官員爲奉承紫禁城裡的人,各地搜羅稀罕玩意,張遠山就這麼帶着才剛會走路的張辭進了宮,在太后面前捏泥巴。

那些日子,張家上下戰戰兢兢,唯恐受了牽連,誰知但凡是張辭這雙手捏出來的泥巴,形同活物,能跑能跳,還能學着戲臺子上的伶人討貴人開心,太后當下大悅,從此張家榮華無限,修了大宅置了下人,富貴源源不斷。

可憐了小小張辭,爲了張家的榮華,爲取悅紫禁城,小小年紀便失了自由。張家將他看得極緊,張辭自記事起,成日面對的,便是一間屋,一桌的泥面,他沒有朋友,連能與他說話的人都少之又少,他唯一要做的事,唯有聽話,成爲張家搏取富貴的工具。漸漸地,張辭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他不再笑了,就連眼神裏,都不曾有光……

張辭時常要進宮,無數雙眼睛盯着他,除了聽話,他什麼也做不了,好在還有小人頭陪着他。那是張辭唯一爲自己捏的小玩伴,他可以將它藏在袖子裡,去哪都偷偷帶着它。

只有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張辭看着小人頭上躥下跳,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總是「哥哥哥哥」地叫喚他,逗他開心,唯有在這時,沉默寡言的張辭才會多說幾句,他的眼睛裡,才會有笑。

可小人頭知道,哥哥很孤獨,它一直都知道,所以總是努力地逗哥哥開心。

後來,張辭趁亂抱着小人頭跑出了紫禁城,東躲西藏,一路南下,在那段最艱難的日子裡,依然只有小人頭陪着他。

後來局勢暫穩,張遠山辭世,加之張辭又失了蹤,原本富貴一時的張家頓時一落千丈,張辭的那些兄弟叔伯,爲重得富貴,各個都在發了瘋一樣地找張辭,終於,他們找到了西山,放出了話,以張辭生母的性命要挾,張辭若是不現身,那無依無靠的妾室,便休想有活路。

張辭終於還是決定與張家做一個了結,畢竟,他的生母大約便是張家上下唯一曾經真正關心過他的人了吧,只是他們這對母子的力量都太渺小了,什麼也做不了,但到底是生養他的母親,張辭不可能見死不救。

小人頭咬着張辭的褲腳,哇哇大哭,不讓他走,「哥哥別去,他們是壞人,都是壞人,他們根本就不關心你!」

「我知道,他們要的,只是我這一雙手,能爲他們帶來榮華富貴的手。」張辭苦笑,蹲下了身,溫柔地撫摸着小人頭的腦袋,哄道:「小腦袋別怕,哥哥很快就回來,哥哥不在的時候,就由他陪着你,你將他當成哥哥,一起等我回來,好嗎?」

小人頭抽抽嗒嗒地看向張辭花了幾個晚上捏好的泥人,那泥人栩栩如生,是張辭仿着自己的樣子捏出來的,只是,張辭尚未將泥人的雙手給捏上去,也尚未點睛。

「乖。」張辭笑着又揉了揉小人頭的腦袋,小人頭便在張辭的懷裡,抽抽嗒嗒地哭到睡着。

等到小人頭醒來的時候,張辭已經不見了,陪着它的,只有張辭捏出的另一個哥哥,泥人的雙手已經接上了,只要點上睛,他就能像哥哥一樣陪着自己。

小人頭就這樣守着泥人,望着門口的方向等了一天又一天,它每天都告訴自己:「再等等,哥哥說過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再等等,我就等一天,就這一天哦……」

6

張辭赴約那天,袖管下的雙手空空,來接他的張家人大怒,怒極便也口不擇言,全都和盤託出,告訴他,張辭的生母早就病死了,在張辭還在紫禁城裡的時候就病死了,當時張遠山還沒死,可爲了張辭能一直乖乖聽話,全家都瞞着他。

從來逆來順受爲張家所利用的張辭罕見地發了瘋,張家人怕他跑了,便將他關在了荒野的木屋裡,試圖和他打持久戰,直到從張辭口中逼問出那雙手的下落,誰知當夜……木屋便着了大火……

來尋他的張家人慌了,唯恐那雙手的下落就此成爲祕密,他們手忙腳亂地救火,可是沒用,當他們發現火勢時,大火已經着了起來,勢頭迅猛。彼時,張辭就站在火舌舔舐的小到不能再小的窗口內側,笑着看着外頭亂成一團的人,「呵,我就是燒死,也不願再做你們的傀儡,不再做傀儡……」

張辭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來,小人頭等了一天又一天,終於意識到,張辭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它哭得稀裏譁啦,咬着畫筆給泥人點了睛,那和張辭長得一摸一樣的哥哥終於醒過來了。小人頭如果有身體,一定會高興得手舞足蹈,它的哥哥又回來了。

可現在,這些壞人,又要將它的張辭哥哥給帶走,小人頭急得大哭,「你們不要碰哥哥,你們放開哥哥,你們是壞人,壞人,我討厭你們!」

「既然對方不願意跟你們走,也不願意將雙手交給你們,又何必強人所難?」

輪椅在地面壓過的聲音由遠及近,那原本背過身去的絡腮鬍子一頓,轉過了身,只見說話的,是一個一身月白長衫的男子,他的身形清瘦,端坐在輪椅之上,面色雖略微蒼白,可言談之間淡笑自如,反而有一股雲淡風輕卻又無端迫人的氣勢。

「富貴門的謝老闆!」哭得稀裏譁啦的小人頭認出了謝梔,哭聲戛然而止,驚喜地呼出了聲。

「謝老闆……」面色蒼白的張辭也是一怔,就像看到了救星,絕望的面容上重新浮現了希望之色。

可眼看着老賈推着謝梔緩緩前來,除此之外,他二人身邊再無第三人,那原本因不知對方來歷還有些忌憚的絡腮鬍子等了又等,確認只他二人,且其中一人還是個坐在輪椅上的病秧子,絡腮鬍子冷笑出聲,口吻猖狂,「我道你是有什麼本事,就憑你們兩個人,也敢壞我的事?!」

絡腮鬍子的話音一落,便招呼手底下的打手衝了上去,要給謝梔和老賈一些厲害看看。

謝梔倒還好,端坐在那巍然不動,原本站在謝梔身後的老賈則不得不陷入了混戰中。

老賈以一對數十,老賈人高馬大的,礙於富貴門的規矩,未對這些人下死手,雖再來幾十個人都未必是老賈的對手,但畢竟只有他一個人,一時之間,老賈竟也被這些不倒翁一樣倒下又站起來的打手給纏住了,分不開身。

「既然你們非要多管閒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那絡腮鬍子見狀,原也不想親自動手,但沒想到區區一個老賈便這般難對付,那絡腮鬍子深知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不願再生事端,以免到嘴的鴨子再飛了,便不由分說地猛然朝謝梔襲來……

端坐在輪椅之上的謝梔抬起眼,便見到那高大魁梧的身影直朝自己襲來,一旁的老賈急得面色大變,出手也越發重了些,但被富貴門的規矩所束縛,竟一時半會無法脫身,眼見着那絡腮鬍子的雙手就要碰到謝梔的面門……

忽然,一隻手凌空扣住了絡腮鬍子將要碰到謝梔的那隻手,絡腮鬍子面色大變,抬起頭來,便見截住他的,是一個青年,青年的模樣雖俊,但一臉的哈欠和吊兒郎當,且那腰間還別着槍,尚未等絡腮鬍子再有時間判斷對方的來歷,那青年便已垂下眼皮,看着絡腮鬍子,眯起了眼,眼底露出一抹狠意。

「啊!」下一秒,絡腮鬍子被扣住的那隻手,竟然在對方手中硬生生被折斷,整隻手出現變形……

「奶奶個熊,在小爺面前還敢猖狂,不想活了?!都他娘的給老子拿下!」

青年的話音剛落,一羣兵子便舉着槍,團團將這夥敢在西山的地盤上鬧事的人給拿下來,就是再猖狂的人,面對着這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也不敢再反抗分毫。

謝梔抬眸,看向趕來的青年,眼底絲毫未有意外之色,微微一笑:「多謝小帥爺慷慨相救。」

陳步繁一見謝梔這樣雲淡風輕不知死活的樣子,便氣不打一出來,言辭粗魯並不客氣,「我說病秧子,你有毛病吧?你不是挺厲害的,在這裝什麼病貓,難不成小爺我剛才不出手,你真要讓這王八羔子對你動手?!」

謝梔一本正經淡笑,「縱然有些人罪該萬死,可也尚未到我們富貴門能決人生死的地步。」

「阿梔,你沒事吧!」跟着陳步繁一道趕來的阿狸見陳步繁對謝梔這般不客氣,一把氣呼呼地推開了他,老母雞護小雞一樣氣呼呼地瞪着陳步繁,連帶着小狐狸也跟看仇人一樣齜牙咧嘴瞪着他,「你知道什麼啊,我們阿梔要是動手了,這些王八羔子一個也別想活着……」

說到這,阿狸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氣惱自己竟也被陳步繁這痞子帶歪了,一嘴的粗話。

7

陳步繁被阿狸和小狐狸瞪得說不出話來,氣焰消了一大半,沒好氣地掙扎了一句:「有沒有搞錯,老子是你們的救命恩人好吧!」

那頭陳步繁帶人把張家的人全給押下了,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場面好是壯觀,張辭得了自由,也跌坐在地,神情恍惚。

轟,忽然一聲毫無預兆的閃雷劈下,入夏的天是說變就變,頃刻間暗沉了下來,嗒、嗒,張辭抬起頭,一滴豆大的雨滴恰巧打在他的面頰上,張辭怔怔地抬起手,抹了一把臉,竟沾了一手心的泥……

大雨說來就來。

「哥哥,下雨了,雨,唔唔……」天上下的是雨,對泥人而言,卻如喫人的硫酸,小人頭急得不行,終於咬斷了系在自己腦袋上的繩子,咚地一聲落了地,打了個滾,又急忙往上跳起,用嘴咬下一片大大的芭蕉葉,然後跳到張辭的頭上,試圖爲他撐起這擋雨的芭蕉葉。

雨水混合着泥水落在張辭的手上,芭蕉葉擋去試圖落在張辭身上的大部分雨水,但那死死咬着芭蕉葉替張辭擋雨的小人頭,卻徹底暴露在大雨中,它的臉上卻慢慢地發生了變形。

「小腦袋……」張辭的心底一慌,終於意識到,他們泥人是怕水的,小人頭,要化了。

爲,爲什麼……他從未給過小腦袋一個好臉色,他避之如洪水猛獸,儘管小腦袋總是鍥而不捨地討好他,逗他開心,他依然想着逃出來,離開它。甚至有那麼一刻,他遲疑了,遲疑着是否要來救它。

可現在,小腦袋豁出了一切,明知道大雨對它來說意味着什麼,它還是不管不顧地護着他……

這場大雨來得猝不及防,所有人都站在雨中,回過神的老賈也只能急忙脫下自己的衣衫撐在謝梔上方要爲他擋雨,卻見謝梔搖了搖頭,吩咐老賈和阿狸道:「我不要緊,去幫幫他們。」

「可是阿梔……」阿狸擔心謝梔的身子,淋了雨可怎麼辦啊。

「我不要緊,去吧。」

謝梔又囑咐了一句,阿狸雖不情願,也只好聽謝梔的話。

老賈雖有些遲疑,但謝梔開口吩咐的事,他向來不會拒絕的,只好趕在雨下大之前接過那顆小人頭嘴裡的芭蕉葉,擋在了張辭和小人頭的上方,阿狸則找來更多芭蕉葉蓋在張辭的身上,將他遮掩得嚴嚴實實的。

小人頭再也立不住了,一歪,啪的一聲溼乎乎地栽倒在張辭面前。

「哥哥,外面很危險呢,不要出去……」一顆小人頭,化了一大半了,只剩下拳頭大小,眼睛鼻子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張小嘴還能說話,「現在哥哥該知道,我沒有騙你吧,真的很危險呢。」

「小腦袋,小腦袋……」張辭手忙腳亂地試圖捧起它,但化去的泥巴卻不斷地從他指縫間落下,小人頭的模樣變得可怕,根本不成形了,可他非但不覺得害怕,反而滿滿的都是要失去小人頭的惶恐。

事實上,自打他睜開眼的那一刻起,生命中,也只有小腦袋啊。

張辭只覺得無力極了,只能不斷用雙手撥攏那攤在地上混合着雨水的泥土,揣在懷裡,可好像就算是這樣,小人頭還是不斷在他懷裡化去,抓不住,留不住……

8

這一幕,陳步繁是看傻了,只能傻看着張辭懷揣着一團爛泥悲慟不已,泣不成聲。

「小帥爺,餘下的這些人,如何處置?」

謝梔開口,陳步繁才冷不丁被拉回了神, 「哦,處置,在西山犯了事,自然有人治他們,這事自然不必你操心。」

謝梔淡淡一笑,也不再追問,只看向那些被陳步繁帶人押住的張家人,口吻不冷不熱,卻不容置疑,「我知你們不會輕易尚罷甘休,今日起,張辭這雙手,我富貴門要了,若你們仍想要回這雙手,儘管來富貴門取。」

至於能否從富貴門要走這雙手,就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張辭懷揣着化泥的小人頭,聞言,抬頭看向謝梔,只當謝梔和在場的這些張家人一樣,看上的也是這一雙手,不由得苦笑一聲,「也好,你若想要,就拿去吧,反正我留着也是無用。」

謝梔微微彎起嘴角,點了點頭,「不必擔心,待你不需要這雙手那日,我自然會讓人來取。只是眼下,或許你還需要它。」

「什麼意思?」謝梔此言,讓張辭不由得一怔。

那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勢漸小,只聽得一道微弱的聲音自張辭的懷裡悶悶地響起,「哎?哥哥,你不考慮快點把我收拾收拾帶回去捏一捏麼?」

張辭的身形明顯地一顫,似終於聽懂了謝梔方才話中的意思,頓時又哭又笑,手忙腳亂地懷揣着那亂動的小泥人,抹了一把眼淚,「好,哥哥這就帶你回去,帶你回去……」

9

富貴門。

小人頭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圓圓的腦袋,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張辭還幫她把頭髮紮成了兩個毛茸茸的小糰子,別提有多好看了,更讓小人頭驚喜的是,她的腦袋中間,似乎有一隻小蘑菇蠢蠢欲動要鑽出來。

「咦,哥哥,我的腦袋上長蘑菇了。」

張辭也是意外,大約是先前帶回的泥樣中沾了菌種,生怕小人頭會不滿意自己的新模樣,張辭的底氣有些不足,「呃……」

誰知小人頭非但沒有絲毫不滿,反而嘰嘰喳喳地雀躍起來,咚咚咚跳了出去,要炫耀自己腦袋上新長的小蘑菇,「我有傘了耶,我的腦袋上長了小傘耶!」

那庭院之中,隨着小人頭跳出來,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小狐狸流着哈喇子緊盯着小人頭腦袋上的蘑菇,鍥而不捨地追着小人頭跑,阿狸則手忙腳亂地追着小狐狸跑,要把它給逮回來,老賈站在中間,成了三個小傢伙的中心柱,被他們轉得頭暈眼花……(原標題:《三教九流:泥人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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