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編劇陳宇:《滿江紅》最難寫的,不是層層反轉

作者|肉鬆

這個春節檔,《滿江紅》紅了。

猶記去年春節檔,觀衆被《狙擊手》拉回抗美援朝的戰場上,觀看了一場緊張刺激的敵我對決。一年過去,隨着張藝謀的鏡頭一轉,觀衆的視線又來到南宋紹興年間的一座宅院,見證了一場充滿懸念的生死局。

在159分鐘時間裡,張大、孫均的命運幾經周折,與秦檜的角力扣人心弦,隨着兩位主角的終極目標從保命、刺殺變爲拿到遺言,影片的情感內核從小人物的熱血升格至家國情懷,全軍復誦《滿江紅》的橋段成爲被反覆回味的名場面。再加上鋪陳得恰到好處的喜劇元素,作爲一部春節檔的主流商業大片,《滿江紅》成了。

上映至今,其累計票房突破25億,豆瓣開分8.0。

走出電影院後,關於電影的討論還在繼續,大家的觀感和解讀多種多樣。有人說「這是一個小人物向強權搶奪記憶與聲音的故事」,有人覺得在層層反轉間體驗了一場劇本殺,也有人將其定義爲「古裝主旋律大片」。

再往前追溯創作歷程,《滿江紅》與《狙擊手》是穿插完成的,在推進後者之前就已經有了基本樣態,其緣起是山西的一座古宅,張藝謀導演讓陳宇去那裡轉一轉,看是否能以空間爲背景生發出一個故事。

不難發現,這個過程不僅涉及某部電影的誕生,也關乎一段合作關係的建立。包括還未與觀衆見面的《堅如磐石》,陳宇和張藝謀已經三度合作且效果不錯,他認爲,這種默契建立在電影觀、創作目標和方式一致的基礎上。

以下是娛樂資本論和陳宇的對話實錄:

電影緣起山西古宅,片中每人對應一種動物

在《滿江紅》海報上,寫着「懸疑管夠,笑到最後」八個字,加之無需再強調的歷史背景,成爲春節檔中元素最豐富的一部電影。陳宇強調,《滿江紅》做的不是類型融合,其基礎類型是懸疑,但劇本創作中最難的並非讓觀衆叫絕的層層反轉。

爲了讓影片塑造人物時,陳宇會將每個人物賦予一種動物的樣態,張大是猴、孫均是狼、何立是蛇、秦檜是黑鴉……

娛樂資本論:了解到《滿江紅》的緣起是影片中的宅子,能不能分享下拿到這個「命題」後的想法?

陳宇:導演在劇本方面對我基本上沒什麼限制。讓我去宅子去看一看,怎麼利用空間來呈現故事,至於這故事是什麼,並沒有指定或幹涉。我們商量好的是創作風格,想用一鏡到底的方式拍一個偏商業的故事。

只要是商業片,我都會要求自己用一句話來表達故事,給這部電影選擇的一句話是:有一些人要進入這個宅子完成一個不可能的任務,爲此做了無數準備、甚至不打算活着出去。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要什麼?

如果是普通的東西,比如財寶、武功祕籍,這是一個維度,再往上一個維度,可能是復仇,想再超越還能要什麼?是一句話、一首詩,因爲它有可能指向更宏大的格局,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特別喜歡的《滿江紅》。我覺得它一下子就能抓住中國人基因中長期存在的價值觀,死士或忠義之士是少數人,但他們的精神是受到大衆推崇和尊重的。

娛樂資本論:有了這些之後,您又推導出了小人物的視角?

陳宇:影片唯一確鑿的歷史人物是秦檜,但他不是主人公,也不是嶽飛,是這幫小人物。

娛樂資本論:對於懸疑這個部分,您在設計反轉時是如何把握節奏的?

陳宇:懸疑是這部電影的基礎類型,我在知乎回答了一個問題:如何評價《滿江紅》將古裝、懸疑和喜劇三種不同類型進行融合?但實際上在我看來,它並不是類型融合,喜劇是作爲元素加入的,它的基礎類型很清晰,就是懸疑。主流商業大片必須要保障這一點,類型要清晰,要讓觀衆獲得這個類型應有的滿足。

懸疑類型必須要給觀衆豐富的情節和不斷的反轉,結局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但讓觀衆猜不到。它的反轉不是在同一維度上翻過來翻過去,而要有維度升級。其實觀衆對懸疑都很熟悉,我得利用觀衆,比如你以爲講的是小人物被捲入謎局風雲裏,他要如何求生保命,結果發現他是布局的人,接着你又會疑問他要幹什麼,直到最後你以爲他要去刺殺,會想他能不能刺中,後來發現又不是。我把這種稱爲不同維度級的反轉,是更高級的。

娛樂資本論:具體到電影中的幾個反轉,比如瑤琴和張大的關係以及孫均的立場,有沒有哪些是創作時比較糾結的?

陳宇:其實對於我來講,這些反轉並沒有那麼難。我作爲職業作者,有一些方法來做一個精巧的局,包括我在創作的時候,有一張很複雜的思維導圖。

真正難的地方是怎麼從小格局上升到家國情懷,精巧的局很容易做,就是大家說的劇本殺的事。我們顯然不止於想做劇本殺,在我看來那僅僅是一個電影的局部技巧。如何把它上升到小人物的熱血,再上升到中國人上千年的情感基因、文化基因,而且是通過情節自然地推進,不能硬喊口號。

第二個難點是它作爲主流商業大片,要滿足所有製作上、表演上,包括文化的需求,我要把它糅合到一起,把文本提供給導演進入工作。換句話說是一個商業大片的工業性要求。這兩塊是我花了更多的時間。

娛樂資本論:那在劇本階段,喜劇部分的發力點是什麼?我們看導演在接受採訪時提到,他的目標是讓觀衆笑30次。

陳宇:它肯定是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在最早的劇本裏,我本能地會做一些幽默感的東西,因爲這個戲是個非常殘酷、凜冽、蕭煞的故事,這種氣質很強烈,所以我本能地會找一些局部幽默去平衡、調整它,但它還能說是一種喜劇風格。

再後來跟導演溝通,希望電影可以老少皆宜,觀衆可能會希望在這裡面獲得更多的觀賞性,這時候就更有意識地去增加喜劇元素,也不是特別的難。要很準確地控制觀衆的情緒,不要讓他們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我的說法是,讓情緒的光譜更爲全面,有的電影的情緒光譜是相對狹窄的,很純粹的,我們希望這部影片可以把這種光譜再打開一點,在整個觀影過程中間,能讓觀衆感受到幽默、感動、震驚,甚至是豪情,這也是一個長時間的打磨過程。

娛樂資本論:那在人物塑造上呢?怎麼給這個局匹配上參與者,包括您剛剛說最大的難點之一是從小格局走向家國情懷,這也涉及人物的眼界。

陳宇:我和導演最初確定的目標是,電影裡每個人都得是聰明人,這是基本硬指標。從創作角度來說,在電影的故事發展的時間裡,在不斷變化的局勢下,每個人物經歷的心理變化都要明確。演員也會提這個問題。比如這場戲5個人,但主要是張大和孫均在說話,張譯可能會問,我現在是什麼狀態?立場是什麼?都得回答他,還存在合不合理的問題,不是說鏡頭不給他或者隨便給個扇子在手裡搖一搖就行。

第二,每個人都應該是活人,不是概念或符號。影片中有喜劇演員,比如嶽雲鵬,我們當然相信他是非常優秀的演員,能夠呈現他的魅力和特質,也能讓觀衆笑,但一個高級的戲,不可能讓演員游離在角色之外,他的喜怒哀樂、行爲特質、講話風格,都變成武義淳才是成功。今天他給我發微信(採訪當天),我還回復他,我說恭喜你完成了一個角色的塑造,你不是小嶽嶽,你是武義淳,有自己風格的武義淳。

在創作中間,我腦海裏會把每個人物想象成一個動物,張大是好喫懶做的猴子,這是表面上的,孫均是狼,何立是蛇,秦檜就是影片裡呈現的黑鴉。

娛樂資本論:定了選角之後,除了增加喜劇元素,對人物是否有一些影響或調整?

陳宇:當然。我的創作方法是從後面的效果倒推前面的設定,所以當我們知道影片在春節上映,在磨合劇本的時候就要考慮它的最終目標了。

在設計角色的時候,他們之間要有強大的戲劇動作,去推動整個事情往後發展。我就得設計成目前的這種方式,它不是唯一的,但很有效。

從故事模型來說,就是有兩個具有強大能量的人,這個模型建立在他們的battle上,他們的關係是不斷變化的,有對抗也有合作。比如影片開始的時候,他們各保各命,接着又發展到對立、協作、欺騙,直到最後達成統一。雖然寫的時候沒有百分之百確定是誰來演,但我已經要考慮這個因素。確定以後,我們再結合演員自身的氣質去進行創作,這裡面每個演員的角色塑造,都經歷過這個過程。

娛樂資本論:劇本的創作周期大概是怎麼樣的?您現在回顧起來,中間有哪個階段是找到了一個轉折點或者突破口。

陳宇:實際上劇本基本樣態的確立比較早,是在去年的《狙擊手》之前,劇本做了一半去弄《狙擊手》,弄完以後再繼續做的《滿江紅》。但是打磨的時間很長,我在豆瓣上發了一個文件夾的局部,能看到裡面有一稿、二稿、三稿、四稿,也包括一些局部調整,比如導演說「中間肚子太大了,我們要減一減」,還有單場戲等等。

主流電影要重視敘事,

和張藝謀長期合作基於三點

加上還沒有和觀衆見面的《堅如磐石》,這對搭檔已經三度合作,並且連續兩年「徵戰」春節檔。在這背後,陳宇總結了建立默契的三個關鍵點。

娛樂資本論:了解到您之前提出過新主流電影的概念,您是如何定位《滿江紅》的?

陳宇:我認爲這部電影是新主流電影,我認爲新主流電影首先是商業片,甚至是類型電影,裡面體現了主流價值觀,就是中國人共同秉持的某種價值觀念,比如孝道、一諾千金,以及這回講的家國情懷、對忠義之士的推崇。

不只是中國,國際上也是,每個羣體都在尋找個性以及自己的話語和角度,但我覺得現在是尋找共識的時候了,特別是對於主流電影來說,《滿江紅》就試圖在做這件事情。

這幾年中國電影在海外放映的很少,我們覺得《滿江紅》是可以去海外放映的,現在也在做國際版。我們曾經在工作間隙設想過這麼一個場面,一個外國人看完以後,他一定會問碰見的第一個中國人一個問題:我剛看完一部中國電影,裡面有一首詞叫《滿江紅》,你聽說過嗎?你會背嗎?這個中國人一定會說我聽過,他可能背不全,但起碼能背出幾句。我希望看到這樣一種場景,我認爲這就是中國主流價值觀的輸出。

娛樂資本論:《狙擊手》《滿江紅》存在一個共性,就是戲裡戲外的時間一致,對您來說,這是您比較舒適的創作方式嗎?

陳宇:這是我和藝謀都比較喜歡的一種講故事的方法,但並不是說只喜歡這一種。相比其它形式,在當下的中國電影市場上,它能夠更好地去呈現故事的魅力,讓觀衆獲得滿足,在敘事上有難度,但講好了,會讓觀衆很爽很滿足。當然不會只拍這一種樣態,也可能有其它嘗試。

娛樂資本論:您指的市場僅限於當下的中國電影市場,還是可以到達更大的範圍或更長的時間維度?

娛樂資本論:這兩部電影正好也都是經歷了春節檔,有給您帶來一些什麼樣的影響或者啓發嗎?

陳宇:這兩部電影讓我有機會面對主流商業大片的創作,藝術創作很容易集中在自己風格和個性的彰顯上,做主流商業大片就要在保持這些的同時,去考慮方方面面的要素和需求。

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創作方法,我把它叫做大樹理論,總結起來就是類型片爲根,個性風格爲幹,社會痛點爲冠,這三種東西結合在一起就能夠保障類型片的基礎定位。並不是說類型片就沒有個性,它也有自己講述故事的方法,同時應該找到一個社會痛點,作爲和觀衆心理的接觸點、連接點。

娛樂資本論:您覺得這些關於類型片、主流商業大片的創作理念,是您跟張藝謀導演建立多次合作且結果非常不錯的關鍵嗎?

陳宇:有幾點關鍵。第一是電影觀比較一致,作爲主流電影,敘事是第一性的,這個觀點我把它稱作電影觀。第二是我們都想做主流電影,希望能夠影響更多觀衆,用自己的創作去介入他們的想法並產生交流。

第三,我們都比較尊重職業化、科學化的創作方法,雖然沒有特別深入地去討論過,但我自己,包括我觀察他,在做電影這件事情上我們都不相信靈感,有時候會這樣,我說我終於想出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一個特別好的點子,藝謀就會說,你看我們現在離開機還有40天,你現在想出來是不是很興奮,但它可能會帶來其它的問題。他很準確地知道,現在還有40天,哪些東西不能變,哪些局部的東西可以變。

實際上我對此是高度認同的,他用非常務實的態度對待作品,而不是以一個不穩定的靈感爲基礎。當然,藝術創作肯定需要激情、靈感,感性的東西在初始階段是很重要的,但到了中間環節就要講究科學化、職業化。我覺得這幾點,對我們的合作來說非常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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