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東方寓意——小劇場越劇《洞君娶妻》的文本解讀

伊卡洛斯的東方寓意——小劇場越劇《洞君娶妻》的文本解讀

小劇場越劇《洞君娶妻》從構思到舞臺演出,一晃竟過了整整三年,由於和編劇莫霞私下裡切磋頻繁,回首這三年來,在我這裡保存的《洞君娶妻》從大綱構思到劇本成型就有10稿。根據我對莫霞的理解,她是一個外表柔弱內心充滿「死磕精神」的湖南乖妹,莫霞本人所做的努力必定有20稿甚至30稿之多,戲劇類型從大戲轉變爲小劇場,主題從母女對命運的悲劇性抗爭轉變爲夢想現實永恆的衝突,風格從冷峻的理性剖析轉變爲跌宕起伏的愛情傳奇。

2017年12月16日,作爲「第三屆上海小劇場戲曲節」的邀約作品,《洞君娶妻》上演於周信芳藝術空間,儘管我對劇情十分熟悉,但看到二度創作之後的演出版本,依然感覺乍如初見。此劇的票房火熱,觀衆席全部售出,乃至主創人員不得不站在劇場中。至於演出反饋,說實話——有讚譽非凡者,說這是國內小劇場戲曲最優秀的作品,對劇中男主人公苦良的兩難抉擇深表認同;也有議論紛紛者,表示「看不懂」。

編劇創作文本的優劣決定二度創作水平的高下,這三年來,伴隨着莫霞的《洞君娶妻》,我對文本的認知也漸漸形成一定的了解,對舞臺的演出也有一點個人感受,故表達成文與莫霞進一步切磋。

一,人性的圍城

這一部上海越劇院的第一部小劇場作品,靈感源自湖南「落洞女」傳說,講了一則愛情悖論:最完美的戀人只存在於夢想中,最合適的伴侶就在身邊,卻永遠不完美。這個悖論與當下都市觀衆的心靈相契合,隨着物質需求極大被滿足以致過剩,年輕人越來越追求的內心世界的豐盈,越來越追求夢想照進現實,但夢想與現實似乎永遠難以兩全,無論是愛情,還是各種渴望。正如編劇說講的:誰心裡不是住着一個假洞君,而身邊卻陪着一個苦良呢?編劇敏銳地感知到這一悖論,將其藝術化地抽象升華,借傳統越劇的神話題材之長,表達當代人的心靈困境。

但《洞君娶妻》的引申含義決非如此簡單,悖論之後蘊藏着人性的困境,即造成這一悖論的原因不在於現實環境,而在於人本身,是人性中永遠高於現實的欲望,決定了人永遠無法完全得到夢寐以求之物,一旦人得到了,立刻會有更高層次的需要,人就這樣因夢想而生存,又被夢想所毀滅。在西方的希臘神話中,有一則「伊卡洛斯之翼」的寓言:伊卡洛斯和父親代達羅斯造了兩雙蠟翅膀飛向自由,但是伊卡洛斯飛得太高,翅膀上的蠟被太陽融化,於是從高空墜落身亡。這則寓言可以解讀爲人類天性中有對自由精神的執著追求,但這種夢想卻殺死了人類本身,人被自己所害。《洞君娶妻》中,女主人公芷蘭與男主人公苦良無不擁有「伊卡洛斯之翼」,芷蘭罔顧苦良的苦戀,不想過家境殷實的生活,偏偏沉迷於《詩經》中的翩翩君子,嚮往傳說中洞君的完美男性形象;苦良雖是個老實本分的莊稼漢,內心卻和芷蘭一樣,展開不切實際的翅膀追求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他爲了得到芷蘭的愛情,不惜拋棄生命幻化成假洞君,只爲博得芷蘭開心,當芷蘭明白一切時,悲劇已釀成。與傳統的越劇才子佳人戲不同,觀衆看戲過程中被苦良犧牲精神感動的同時,也反思到芷蘭與苦良的局限,進而感悟人類本身的局限。

雖然愛情是一座圍城,然而真正的圍城卻是人性,如果人是全能的、知足的、完美的,那麼無論愛情還是其它都不可能形成圍城。《洞君娶妻》可以看作爲一則東方的伊卡洛斯寓言,因爲靈魂中有夢想,人才可以被稱之「人」,然而也因爲夢想的無法企及性,人扼殺了「人」自身。

伊卡洛斯的東方寓意——小劇場越劇《洞君娶妻》的文本解讀

二,後現代思維方舉步

傳統越劇善演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有《紅樓夢》《梁祝》爲代表的悲劇,有《孟麗君》《西園記》爲代表的喜劇,不勝枚舉,這些創作於上世紀的越劇代表作,標誌着越劇由前現代藝術向現代藝術的轉型,由此也影響着其它劇種或有意或無意地走向現代。

中國戲曲的前現代思維,宣揚忠君事主、三綱五常的傳統道德觀,其中「人」只是卑微渺小的工具,甚至被異化成「奴」,舞臺上充滿了節烈寡婦、愚忠武將、刻板文臣,對女性的態度也遲滯在玩味戲弄的層面上,諸如「秋胡戲妻」、「三堂會審玉堂春」等戲曲情節。而「五四運動」之後,隨着自由民主思潮的傳播,隨着西學東漸,中國戲曲中「人」的形象逐漸明晰,走向了現代藝術,出現了大批少男少女衝破封建枷鎖爭取自由愛情的戲曲作品,呼喚人格的獨立和自由的覺醒,在越劇中十分普遍,越劇也因這些劇目而成爲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最時髦最先鋒的劇種。然而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隨着人類對自身善惡的反思,進一步認識到人性也有黑暗、複雜、有限的一面,後現代藝術隨之興起,伴有極強的象徵性、寓言性,解構甚至顛覆着傳統作品。中國的哲學、文學極早地捕捉到後現代氣息,只是戲曲不知何時失去了探索精神和先鋒意識,甚至部分作品有倒退到前現代思維的傾向。

新世紀之後,一批小劇場戲曲如雨後春筍萌芽生長,雖然大部分青澀稚嫩,並不成熟,但帶來了戲曲藝術走向後現代的可能性。在這次「第三屆上海小劇場戲曲節」中,《洞君娶妻》的開拓已經走到了前列,充滿寓意色彩,儘管有些許不盡人意之處,但戲曲的後現代浪潮畢竟在路上。

因此,與其說《洞君娶妻》繼承傳統越劇擅演神話戲之長,不如說編劇有意無意間在文本中滲透着後現代藝術的思想,代表着上海越劇院上歷史上真正的戲曲轉型,將來與同時代誕生的一批優秀小劇場戲曲一起,被理論家所研究。上海越劇院隱藏着再度成爲先鋒的力量,傳統戲曲的轉型十分艱難而緩慢,但總有一些人在默默無聞地思索着、實踐着,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戲曲轉型之後,以《洞君娶妻》爲代表的一批真正意義的小劇場戲曲,將來必促進戲曲的新一輪轉型成功。

這,才是《洞君娶妻》的真正意義。

伊卡洛斯的東方寓意——小劇場越劇《洞君娶妻》的文本解讀

三,載歌載舞的崑曲美學

越劇前輩袁雪芬曾說過,崑曲和話劇是越劇的兩個奶媽。的確如此,崑曲提供給越劇載歌載舞的傳統戲曲表演美學,越劇提供給越劇現代意識和文學性、戲劇性的追求。《洞君娶妻》的二度創作在很大程度上汲取了崑曲之長,如鹽入水地化爲越劇風貌,例如水公水婆又唱又跳,其動作融合了崑曲之舞的「圓」的寫意觀,又有現代舞蹈的因素,顯得誇張離奇,詼諧幽默,是越劇所獨有,《洞君娶妻》所獨有,水公水婆所獨有,卻不離崑曲表演美學之根;又如四位左鄰右舍行雲流水的舞臺調度,在表演中完成了敘述功能、歌隊功能、轉換場地功能。可以說,《洞君娶妻》的二度創作在基本傳達出文本思想之上,極富創新意識,把傳統戲曲特性與當下審美觀結合得很到位,形成《洞君娶妻》獨特的表演風格。

只是這種風格未能自始至終地貫穿,未能完美地傳達一度創作,也算一點小小的遺憾,當然,任何創作都不完美,就如夢想的實現一樣。開場將老人與小孩的對白有意處理成暗場,氣氛趨於低沉,乃至女主人公芷蘭的出場顯得漫長。在芷蘭發現苦良就是假洞君的劇情轉折上,由於文本出現了硬傷——芷蘭突然翻了一下巫書就知道了真相,導致舞臺演出在此處突轉過快,扮演芷蘭的盛舒揚精彩的耍水袖和臥魚無合理的情節所依附,反倒令人費解,還有燈光的忽明忽暗有些隨心所欲,這是《洞君娶妻》需要進一步完善之處。

舞美設計和服裝設計都充滿後現代的遊戲感、荒誕感,無形中竟與莫霞文本裏的湘楚神祕文化氣質所吻合,舞臺上巨大的洞既是桃源之洞,也是「洞君娶妻」傳說之洞,也是人性幽暗之洞。洞周圍的舞臺布景簡約抽象,除了桌椅之外,幾乎再無具象物件,具有極強的象徵性,爲將來的小劇場戲曲演出提供了優秀範本。當然,一些場景的視覺衝擊力可以進一步加強,如芷蘭縫紅帕時的「借霞光」,以及芷蘭甘隨苦良而去時「披上百帕嫁衣融在朝霞裏,璀璨絢爛」,這些都是觸動人心的場景,是劇情的點睛妙筆,舞臺簡潔並不意味着一切從簡,相反需要更多的匠心和靈感來鋪墊,倘若《洞君娶妻》能夠再度排演,希望能看到更多精益求精的細節處理。

三年前,《洞君娶妻》構思距離舞臺演出似乎有千山萬水之遙,而莫霞及所有《洞君娶妻》的主創人員的經過鍥而不捨的努力,卻使三年變成彈指一揮間,當《洞君娶妻》演繹在舞臺的那一刻,拋灑過的多少心血都值得了。我十分驚喜地看到上海越劇院對一個剛入團不久的編劇的悉心培養,捨得花時間把她的一個創意變成現實。從創作的角度而言,莫霞是孤獨的,從夢想照進現實的角度而言,她是幸運的。倘若在追逐夢想的路上,莫霞是甘願赴湯蹈火的芷蘭,那麼這個芷蘭正在試圖親手把苦良幻化爲洞君,並無怨無悔地踏着霞光飛逐而去。

伊卡洛斯的東方寓意——小劇場越劇《洞君娶妻》的文本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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