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會 | 《聊齋志異》的幻與醒

原標題:讀書會 | 《聊齋志異》的幻與醒

讀書會 | 《聊齋志異》的幻與醒

文學觀瀾·讀書會

中國作家網從全國高校、社會團體的線下讀書會出發,集結文學愛好者,聆聽文學聲音,傳遞文學思想。無論是新作銳見、好書推薦,還是經典重讀、話題討論,躍然於紙上的都不只是凝固的文字,更是跳動的思維。文章形式多樣,既可以是探討,也可以是評論。歡迎更多的讀書會加入我們的大家庭,線上線下,盡情碰撞。

鹿鳴讀書會:「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鹿鳴讀書會成立於2020年12月,由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中國學研究中心主任吳兆路老師創辦,現任主持人爲鄒佳茹。讀書會成員主要包括中國文學批史、中國古代文學、中國古典文獻學等專業的碩、博士研究生,旨在通過精讀、分享和對話,養成大家在文學學術上豐富多元之面貌、兼容並蓄之氣度、自由開拓之精神與務求高遠之自期。

笑罵文章奇千古

朱海嘯

董恬:《聊齋志異》在清中後期就已經是家喻戶曉的「暢銷書」了,達到了「幾乎家家有之,人人閱之」的地步。從地方傳播到全國,這自然要歸功於當時印刷媒介的發展,此外,文壇領袖王漁洋的青睞也起到了推動作用。在清代,《聊齋》的仿作和續書已經大量湧現,從題材到敘事技巧、語言藝術等各方面,大多高度效仿原書,沒有什麼創新,這樣的熱潮一直延續到民國初年。而真正確定《聊齋》一書在中國文學史坐標的是魯迅,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其爲「專集之最有名者」,從而也開啓了志怪小說創作的又一番熱浪。

陳志偉:《聊齋志異》也廣受域外讀者的歡迎。18世紀中期開始,《聊齋》就通過翻譯和介紹從中國走向了世界,首先在日本、朝鮮等東方國家傳播開來,並引發了一股股仿作和研究熱潮。鴉片戰爭後,《聊齋》逐漸走入了西方國家讀者們的視野。英國漢學家翟理斯在其著作《中國文學史》一書中即以出人意料的高度肯定了蒲松齡的藝術成就:「這個(清)王朝的文學開拓者是一個講述奇異故事的人」,認爲《聊齋》和《紅樓夢》是清代文學的代表。而法國漢學家克羅德·羅阿則說,它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聊齋》當之無愧是我國文言短篇小說的一座高峯。

人何寥落鬼何多

朱海嘯:《聊齋》大部分篇章寫的是狐仙鬼怪,但其實究其根本,也基本未跳出世俗世界的倫理道德,人類社會之倫理,及於狐仙、花妖、女鬼、禽獸,依然有效。如《胡氏》一篇,狐仙想和人類結親家,但並不是像想象的那樣半夜忽至,但凡有點臉面的狐狸,也是要規規矩矩地婚喪嫁娶。又如《夜叉國》一節,人類的男女之防、夫妻之專,在夜叉裏也是有的,而且衝突的方式較人類更加激烈。《聊齋》成書於清初的變亂播遷之中,故事背景多涉動蕩,而作爲山東人的蒲松齡,身上又有神仙丹道和孔孟之教這兩種迥異的文化基因,所以從夫婦倫常這個角度來討論《聊齋》這部虛構得近乎荒誕的文學作品,也頗有趣味。

陳志偉:其實和大家的刻板印象不同,《聊齋》中的秀才們,對狐狸精的要求並不全然是「性」,縱慾之人往往下場悲慘,足以爲戒;他們更希望找到「靈魂伴侶」。可見秀才們精神上的饑渴尤甚於身體上的饑渴,滿足精神的需求往往比性慾的釋放要難得多。《聊齋》裡也很寫了一些女子才華要高過男性的故事,比如《仙人島》,神女實在看不下去丈夫蹩腳的文採,直接對丈夫說:「從此不作詩,亦藏拙之一道也。」於是丈夫「大慚,遂絕筆」。像這樣女子才華見識高過男子者還有許多,這些狐女鬼神往往讓我們想到柳如是、董小宛之類的傳奇女子,以及《鏡花緣》裡多九公在黑齒國受兩個少女「吳郡大老倚閭滿盈」之嘲的笑話。

董恬:狐仙們雖然神通廣大,但面對的問題和人間主婦們並無不同。一個優秀的狐仙,要善於經營家庭的財富,藉助自己的法力,使整個家庭的生活能夠有條不紊地運轉下去。如此這般狐狸夫人治家謹嚴而丈夫遂得雍容的故事,不鮮見於《聊齋》。更有婦把持家庭一切日常生計而致富,供夫讀書進學者。而且即使是神通廣大來去自由的狐仙,也沒有「結/離婚自由」,婚禮乃是爲和合兩姓之好,不單單是夫妻二人的事情——即使親家可能連人都不是。《聊齋》裡多處可見宗族之間的械鬥,就比如《胡氏》,一樁親事定不下來,竟引發了人狐大戰。

鄒佳茹:狐仙們來無影去無蹤,又本領高強,帶着毫無理由的奉獻精神,一頭扎進秀才們單調乏味的生活。待到書生不再孤獨寂寞了,不需要她們了,她們又多半會迅速消失。《聊齋》中不但有大量的狐仙鬼怪前僕後繼地投懷送抱,甚至還有兩妖共同爲書生侍妾者。但也有《嬰寧》《青娥》那種男子仰慕女子而主動投奔女方的故事,在這些故事裡,男子出於真摯的感情毅然翻山越嶺地去追求姑娘,最終成就一段佳話。此類故事倒能算是愛情故事,而夜半而來、天明而去的狐仙們,於愛情味淡,於豔情味濃。

韶虞鄭衛兩相存

陳志偉:正如剛剛提到的,《聊齋》中許多故事都是對現實的映射,同時也是蒲松齡的自我抒寫。《聊齋》中很明顯的一大主題即爲「士不遇」,這個主題往往伴隨着科舉不公、仕進無門這樣的內容表現出來。例如《葉生》一篇,書中稱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如不偶,困於名場」,葉生空有傲世之才而不逢知遇之士,即使受到丁成鶴的資助仍無法在科考場中遂願。葉生因此鬱鬱而終,化鬼而終成舉人,卻已與昔日親朋陰陽永隔。這樣的故事在《聊齋》中數見不鮮,《考弊司》諷刺科舉考場上行賄舞弊之事;《司文郎》《賈奉雉》嘲弄了考官的愚昧無知,這些應該都是與蒲松齡自身屢受挫於科場的經歷不無關係的。

朱海嘯:蒲松齡借鬼神事寫人間事,悲恨之意搖蕩筆端,所以《聊齋》中的故事才能如此切中肯綮,使人感同身受。蒲松齡纂集編寫《聊齋》恰是我國古代「發憤著書」說的一種體現。司馬遷受腐刑而著《史記》,其《報任安書》自明己志,在歷數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孫臏、呂不韋、韓非之徒遭逢困厄而成一家之言,明著於後世,功遺乎千載後,稱這些作品「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爲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蒲松齡編纂《聊齋志異》,同樣是落魄孤煢之時,同樣寄託着對現實的無奈與不滿,無外乎這樣短小精悍的文字卻有如此動人的力量,而成爲不朽名作了。

鄒佳茹:蒲松齡寫作《聊齋》應該是有向史傳書寫取法的地方,尤其是很多篇目後的「異史氏曰」,其實就是有意識地模仿《史記》的「太史公曰」。從蒲松齡效法史論的書寫方式可以看出,他寫作《聊齋》並不只是爲了抒寫自己的個人懷抱,且還有更加廣闊的社會關懷。比如《金世成》,講述一個瘋癲的假和尚先靠飲食穢物奪人眼球,吸引到一大批信衆,藉機大肆斂財。縣官看不過去,罰了他一頓板子,責令他修建孔廟。誰料愚蠢的信衆執迷不悟,竟爭相募捐以施救,孔廟僅半月便建了起來。這裡,異史氏曰:「予聞金道人……謂金世成佛。……笞之不足辱,罰之適有濟,南令公處法何良也!然學宮圮而煩妖道,亦士大夫之羞矣。」這就辛辣地諷刺了社會上表裏不一、徒有虛名、妖言惑世之徒。蒲松齡在《聊齋》中是寄託了相當厚重的社會關懷的。

董恬:《聊齋》中的篇目,一部分確實具有深刻的社會含義與現實精神,但是也有一部分,例如《耳中人》《瞳人語》等,並無言外之意、話外之音,其實只是作爲逸事被記載了下來,供人獵奇玩樂而已。《聊齋志異》中篇目的兩種不同價值取向在蒲松齡的《自志》中表現得十分明顯,他說:「才非幹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編。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益火。」可以看到,《聊齋》中很多故事都是蒲松齡道聽途說而來,作爲奇物異事收錄下來的。另一方面,他又說:「集腋爲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託如此,亦足悲矣。」證明也有相當一部分篇目是蒲松齡苦心孤詣創作而有所寄託的。因此,閱讀《聊齋》時必須重視其中兩種截然不同的寫作取向,否則難免有牽強附會之談。

亦幻亦真演世情

董恬:將小說改編成影視劇是非常普遍的,但畢竟二者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在情節與主題等方面有很大的差異。由程小東導演的三部電影《倩女幽魂Ⅰ:妖魔道》(1987)、《倩女幽魂Ⅱ:人間道》(1990)和《倩女幽魂Ⅲ:道道道》(1991),第一部雖然刪去了小說《聶小倩》中聶與寧回府結婚生子的情節,並增加了「聶被迫嫁給黑山老妖」這一故事線,但總體上還是還原了小說,後兩部則與小說完全脫離,甚至女主人公都被改換,小說則成了電影的「跳板」。《聊齋志異》同其他古典小說一樣給影視界留下了一筆豐富的寶藏,不僅是對小說的「覆現」,其中的「衍生品」也層出不窮。

鄒佳茹:影視劇的主題也與小說有所不同,《聊齋》所呈現出來的是生死輪迴、善惡果報等儒釋道混雜的觀念,小說《畫壁》的主旨即如文末異史氏所說:「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而陳嘉上導演的《畫壁》(2011)不僅大幅改動小說情節,還對小說的主題作了改動,電影《畫壁》呈現出的是對男女情愛的肯定與讚揚,雖然電影裡的仙境仍然被設定爲「畫中境」,是「幻」,但毋寧說這是平行世界的另一種現實,是「真」,「畫中境」裏的美與愛得到了盡情的渲染,這與小說《畫壁》意在揭示「幻由人生」有很大的不同。

朱海嘯:小說與影視也有共通之處,即都是「世情」的演說者。《聊齋》中畫人畫鬼、寫狐寫仙其實都是在描摹明末清初中國社會的現實景象——貪官污吏對百姓的壓迫,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束縛,最底層人民「善惡有報」的信念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這也是小說的社會意義之所在。影視劇則是表現當今社會的世情,《畫壁》有一段情節是翠竹、雲梅等仙女談論自己喜歡的男人的類型,我認爲這是對女性愛情解放的隱喻,女性在愛情中可以佔有主動權而不是男權的附屬品。電影《畫壁》裡「姑姑」這一角色則貫穿古今,象徵着存在於各個時代愛情的束縛者與扼殺者。

陳志偉:無論小說還是電影,它們並非意在表現神鬼與人間的對立,正如《倩女幽魂Ⅰ》中聶小倩的臺詞:「鬼跟人一樣有好有壞,世界上許多人害人比鬼還兇」,《聊齋》裡並沒有「人—鬼」的對立,有的只是「善—惡」的分別,懲惡揚善的價值取向是貫穿始終的,所以小說《聶小倩》中寧採臣才會「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奪也」。《聊齋》寫鬼怪狐仙實則也是在書寫人世間,假如我們拋卻「人鬼有別」的俗見來解讀這部書,那麼所謂的「虛幻奇特」其實就是「世間真實」,小說與影視只不過用不同的方式來向世人演說世情罷了。

(文章發於中國作家網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專刊2021年6月21日第8版)

讀書會 | 《飛鳥和池魚》:錦鱗繡羽,水陸藏心

讀書會 | 當代女性之愛:磨難或救贖?

讀書會 | 劉慶邦《心事》:一方天地的生命之歌

讀書會 | 劉慶邦:寫作,是終生學習的過程

讀書會 | 《頓悟的時刻》:小說的光芒與溫熱

讀書會 | 隱祕的裂痕 ——從《質數的孤獨》和《我的天才女友》談起

讀書會 | 《大山裡的小詩人》:翻山越嶺的希望之光

讀書會 | 《裝臺》:打開人性書寫的新空間

讀書會 | 《譬若檐滴》:滴落的芬芳

讀書會 | 活在珍貴的人間:一次關於詩歌的細讀

讀書會 | 作爲身份共同體的「二本學生」——從黃燈《我的二本學生》談起

讀書會 | 《1900:獨白》:你未曾了解的海上鋼琴師

讀書會 | 《我的原野盛宴》:詩意棲居的童年故事

讀書會 | 「子一代」筆下的東北故事

讀書會 | 春日讀經典,溫柔地對待世界

讀書會 | 《魏微十三篇》:在煙火人間裡曬太陽

原創文章,作者:逐道長青,如若轉載,請注明出處:https://www.sxyt.net/184891/

發佈留言

登录后才能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