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瓷人|瓷鄉匠魂

他們在世界各地

或居於鬧市,或隱於鄉間。

有白髮蒼蒼的老人

也有活力十足的年輕人。

從他們的視角看瓷器沉澱的千年之美

從他們的故事,體味天下瓷人之心

《天下瓷人第三集·瓷鄉匠魂》

天下瓷人|瓷鄉匠魂

王魯湘:中國瓷藝巔峯時期,窯口林立,爭奇鬥豔,各地瓷器都有着自己的特色。這之中南方窯系以龍泉窯和景德鎮最爲著名。從兩千多年前起,浙江龍泉人就開始不斷書寫着造「青」的傳奇,「千峯翠色出龍泉」就被用來形容龍泉青瓷。歲月變遷,幾經明滅,讓窯火千年不熄的,是世世代代制瓷匠人們的熱愛與執着。在現代龍泉青瓷史上,徐朝興是公認的大師、泰鬥,也是龍泉青瓷界「祖師爺」級別的人物。

天下瓷人|瓷鄉匠魂

天下瓷人|瓷鄉匠魂

徐朝興:我13歲當的學徒,今年是75歲。

王魯湘:61年了。

徐朝興:62年,62年半了。所以我也見證龍泉青瓷,這個發展的歷程。

徐朝興:我13歲時,由我父親陪着我,家裡給我的七塊錢。

王魯湘:七塊錢。

徐朝興:一條棉被,一條草蓆,連枕頭都沒有,而且步行80多裏山路,去當學徒,那家裡條件比較困難吧。

王魯湘:對,還沒成年呢,就把你往外一丟,對呀,讓你自己去混世界去了。

徐朝興:是呀,就是要自己解決自己的溫飽問題,所以我那時講,我從藝道路非常坎坷。

年少入行的徐朝興,原本只想學門手藝糊口,卻無意中趕上了新中國恢復龍泉窯的歷史契機,天資聰穎再加上後天勤奮,徐朝興成爲一代制瓷大師,與青瓷結下了一輩子的緣分。與少年學藝的徐朝興不同,今年46歲的張晞出身制瓷世家,他所以學瓷,是因爲家族傳承。

張晞:我呢,應該是屬於第四代。

王魯湘:第四代了。

張晞:我的太公,他們那一代,就是在清末的時候,清末民初的時候,就製作這個龍泉青瓷,因爲龍泉青瓷,那個時候呢,已經比較沒落了,很多一些技藝,它都已經,應該講叫失傳了,有些技藝失傳了,那個時候就是在寶溪的那個地方,出現了幾大家族的人,挖掘這種技藝。

王魯湘:說是四大家族,寶溪,是吧?

張晞:對

王魯湘:你們是其中的張家。

張晞:我們是張家,然後還有李家,還有龔家,還有陳家。

經歷了千年的興衰變遷後,宋人對青瓷的審美又被重新看重,這仿佛是歷史的宿命。南宋是龍泉窯發展的鼎盛時期,粉青釉與梅子青釉的出世,標誌着龍泉窯將青瓷的釉色之美推到了頂峯。元代的龍泉窯是最大產量外銷瓷,即使在明朝早中期,龍泉仍然有官窯存在。但到了明成化以後,王朝統治者的審美趣味轉向了彩繪瓷,這直接促成了景德鎮後來的崛起。而明後期的海禁政策,也讓龍泉窯失去了巨大的海外市場,衰落成大勢所趨。在清代、民國龍泉窯雖然仍有少量生產,但已不復當年輝煌,它漸漸被歲月和世人淡忘。

徐朝興:從歷史資料上說,龍泉青瓷中斷了三百多年,這個說法也不妥當。

王魯湘:也不妥當。

徐朝興:因爲舊社會,就是像我們寶溪,我們師父那裡。它一共有四家,一個李家、張家、龔家、陳家。像我們師父(李懷德),他們家裡呢,還在做少量的青瓷。

王魯湘:應該說,是一息尚存在民間。

徐朝興:像我師父家裡,他們主要做白瓷,做農家喫飯碗。那麼但是青瓷也在做的。我聽我們師父講,我們在房間裡看,外人不能看的,手藝傳男不傳女。

王魯湘:傳男不傳女。

徐朝興:他們有自己做的東西,放在籮筐裏,用布包好,再去裝窯。窯燒好以後,自己去出窯,親自拿出來,打開一看,如果好的,就送到上海,換幾塊大洋回來。

王魯湘:它並沒有中斷,也沒有停燒,更沒有絕滅,它是一息尚存在民間,祕密地傳承。

龍泉青瓷作爲一個產業被重新重視,是在1957年,周總理親自指示,要恢復我國歷史名窯,龍泉窯也在其中。當年只有14歲的徐朝興,有幸參與並見證了整個過程,還只是學徒的他,被召入由幾位青瓷老藝人組成的仿古小組。在衆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在經過幾百次實驗之後,最終確定了龍泉青瓷粉青與梅子青的主色調。

王魯湘:是不是梅子青的顏色,在這個龍泉窯裏,是最難燒成功的?

徐朝興:梅子青這個顏色,配方要好,還有燒它很關鍵。

王魯湘:燒很關鍵。

徐朝興:假如說我們這個(梅子)青顏色,用電窯,電窯燒,光爲了提高溫度,裡面沒火,燒出來是黃的,我們叫鐵還原。宋代的時候用柴火,柴火而且是松柴,松柴不是有油嘛。

王魯湘:有油。

徐朝興:那個燒起來,濃煙滾滾,滾起來,它那個發色就特別好,那麼我們燒窯是關鍵。好的配方,燒窯燒不好,這個也是達不到的。

王魯湘:這個顏色出不來。

徐朝興:所以青瓷屬於火的藝術,也叫火裏求材。

在見證與參與了龍泉窯技藝的恢復後,1960年代初,徐朝興大師又參與了龍泉哥窯燒制技藝的恢復。但最終讓大師成名的,是他在上世紀90年代,燒制出了哥弟窯混合青瓷。哥窯就是赫赫有名的開片瓷,弟窯以粉青釉著稱,兩種泥料不同,膨脹係數不一樣的名瓷,能夠結合在一起,工藝之難超乎想象,確實讓人嘆爲觀止。在談興正濃之時,徐大師把他輕易不示人的得意之作,也拿出來與我們一起欣賞。

徐朝興:灰釉的跳刀。因爲我現在大部分,還是做青釉的,青釉這個,如果釉上厚了以後,它的刀紋就看不出來。灰釉相對釉層比較薄一點,這個肌理結構,就很容易看出來,所以這件東西是,一出窯的時候,我愛人看到這個。

王魯湘:她好喜歡。

徐朝興:我放起來,你放在那裡,以後給人家客戶又搶走了。我到樓上牀底下,給它偷偷摸摸拿出來的。

王魯湘:壓箱底的。

徐朝興:那麼像我們這個,是所謂叫滿工的,你看我這下面摳了三個線條,我想,我摳了是自找麻煩。半成品摳了線條,這個腳很容易碎的。

王魯湘:您這是挑戰極限。

徐朝興:對,挑戰極限。

在高速旋轉的坯體上抖動特殊的刀具,用剮、刻、拉等技法,將千線萬點通過特殊的排列組合,劃刻在坯體上,就形成了奇特的幾何造型。跳刀是通過手工技藝實現的機械之美,幾乎可以用天衣無縫來形容。徐大師的跳刀青瓷,刷新了我們對龍泉青瓷之美的理解,胎體和釉色是它的根本,但在根本之上卻可以添加無數創新和想象。在徐大師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性格,這是一種不斷挑戰自我,不斷挑戰極限的進取精神。而在張晞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文化底蘊和個人情懷。

王魯湘:這一件我特別得喜歡,因爲它是從元代的那種葫蘆瓶演變過來,但是這個造型呢,又有一些變化。

張晞:這個釉色就是我們龍泉窯,比較這個傳統,也是主流的,叫粉青,你看就像玉一樣。

王魯湘:好像比我們傳統的粉青的釉還稍微肥厚一點,滋潤一些。

張晞:對,因爲它這個溫度恰到好處,光亮呢,也不是那種,就是說很亮,你看它有那種溫潤的感覺。就是說爲了增加一丁點的這種裝飾手法,上面口上塗了一點這個我們當地的,叫紫金土,黑色的,紫褐色。

王魯湘:那個光一打,還有點像金子的那個感覺,對,像那個泥金的感覺。

張晞:我們龍泉人就把它叫做紫金土,就是鐵的含量比較高一些。

王魯湘:對,應該說這就是繼承傳統,又發揚傳統的東西。

張晞:對,造型上,古代沒有這樣的造型,但是其他元素就是傳統的東西。

王魯湘:就是傳統的東西。

龍泉青瓷追求如玉的質感,這其實制瓷人賦予它的。古人比德尚玉,推崇溫潤內斂,龍泉青瓷承載的正是古人對精神境界的至高追求。青瓷如玉,制瓷大師的性格必也如玉,在千峯翠色之外,即便溫潤也要保持個性。張晞的作品能把人拉回到那個美麗的溪頭村,每件青瓷,似乎都在述說着他鮮活的童年記憶,同時也帶着一縷淡淡的鄉愁。

王魯湘:南宋時,景德鎮和龍泉窯同爲南方窯口的兩大巨頭,和龍泉窯一樣,景德鎮的瓷藝也曾幾經興衰。如今,這座被稱作瓷都的東方城市,再次用瓷徵服了世人。工匠自八方而來,或朝聖,或索性在此安家創作,而土生土長的景德鎮人,更是自小就被這千年的窯火「薰染」,無論興盛時,又或式微時,瓷魂都瀰漫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在這裡,也有幾位老男孩正在用愚拙的智慧,在這片他們成長的土地上開窯,尊古追賢,奮力求索。

愚窯位於景德鎮東南部的三寶村,香灰紫金胎是這裡的獨門配料,從研發到燒成耗費了大量的心力和財力,而愚窯這場「未知探索」的發心,是三位景德鎮老男孩作祟的「鄉愁」與「責任」。

餘建-愚窯創始人:你往往經常出現夢中的情形,往往就潛意識之中,最懷念,最想要、最想要的一種東西。

王魯湘:其實這就是鄉愁了。

餘建:對,鄉愁,所以也在外面漂泊了十幾年以後,我還是決定回到景德鎮,當時有兩個事件,對我刺激比較大。一個是我自己女兒,對景德鎮陶瓷是一竅不通,甚至什麼是釉下彩,釉上彩。

王魯湘:也分不清。

餘建:青花,粉彩都分不清。

王魯湘:基本常識都沒有了。

餘建:基本常識都沒有了,我覺得非常喫驚,我說作爲景德鎮土生土長的一個小姑娘,怎麼會連景德鎮引以爲豪的東西都不知道,棄之如敝履,根本不把它當珍寶來看。

這件事對當時的餘建「刺激」很大,機緣巧合的是,一直在外做生意的他,經常用景德鎮的瓷器作爲禮品交往贈予一起合作的生意夥伴,這期間他接觸到了泥釉料配方家族的傳承人劉賢根和陶藝大師馮紹興。

自小在景德鎮長大的馮紹興,師從陶藝大師潘文復、湯墨生。他的作品精髓就在於注重器形、線條、神韻的完美融合,然而技藝的嫺熟、貫通,似乎並不能滿足馮紹興,他產生了將起源於北宋的香灰胎和南宋官窯的紫金胎,兩種胎相結合的想法。

馮紹興:我發現中國五大官窯,哥、官、汝、定、鈞,這些,這些窯口的時候,發現他們很多窯口的一些優秀的那個特色在裡面,我們景德鎮的特色,也明顯擺在那裡,比如我們影青,包括後代、後面元代以後的青花,包括這些等等,我覺得都是。

王魯湘:各有特色、各有千秋。

馮紹興:對對對,一個東西。但是既然景德鎮民間沉澱了那麼多全國的優秀藝人,沉澱在景德鎮,因爲它是一個包容城市,在這麼一千年以來,因爲歷史的原因,匠從八方來,對吧?但是還沒有集中各路優勢並列,因爲信息的閉塞,跟理念的那種,還沒有把它從一個檯面上,去把它重新組合。

王魯湘:都是各美其美,各美沒有融合。

馮紹興:可能有其他的各種各樣的原因,那我是不是能把這些東西,移植過來,因爲那個香灰胎,它有一個明顯的兩極分化的優點和缺點。它的優點是,它在顏色釉上面,表現的顏色層次更豐富,那個顏色發出來更麗豔,因爲它含鐵量高。它就能把顏色的原礦本料。

王魯湘:也帶到釉裡頭來。

馮紹興:帶到釉裡面來。

王魯湘:從胎裡頭帶到釉裡頭。

馮紹興:對,這種的話,把自然和技藝很好地融合嫁接到一起。它的缺點是它的熔點就低。

王魯湘:熔點就低。

馮紹興:它不能真正達到,跟青花同步的一種高度。只有在景德鎮高嶺土下,那種真正耐高溫區域的那種含鐵量高的土上,它產生的那種青花顏色,跟那個瓷器的清脆的那種謦聲,香灰胎它就有這種缺點。那當時我就,我就想,能不能把兩個方面,儘量靠近一點。

王魯湘:就是儘量讓缺點和優點能接近一點。

馮紹興:哎,接近一點。

王魯湘:不要拉得那麼絕對。

馮紹興:相輔相成,共同生存,這是一個,好像是一個僞科學的命題。對吧?這是一個很矛盾的東西。

王魯湘:對,很矛盾的東西,就像永動機的那個原理是一樣,是個僞科學。

馮紹興:對,所以我就一直想這個事怎麼去解決。

探索的過程中馮紹興遇到了有同樣想法的劉賢根,劉賢根是泥釉料配方家族的傳承人,這似乎也爲紫金香灰胎的研製成功,增添了關鍵助力。

王魯湘:我們72道工序中間,配釉其實,它的技術含量非常得高,而且中間有很多是屬於祕方,家族不外傳的。

劉賢根:對。

王魯湘:是吧?那你們家的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祕方?

劉賢根:對,是,傳男不傳女。

王魯湘:還不傳女。

劉賢根:而且還從長孫傳起,我就是長孫。

王魯湘:長孫?

劉賢根:對的。

王魯湘:那麼像這些祕方,是只是記在大腦裡頭,還是也有像書,或者什麼寫,記錄的?

劉賢根:也就是口傳,口傳、都是口傳的。

王魯湘:都是口傳。

劉賢根:因爲像這每個家的,它這個東西都是很保密的,它不外傳的。反正是很神神祕祕的、神神祕祕的。因爲就是他教我了,他都還要經常跟我說,這個東西就是你知道了就行了,你不能跟人家說。

王魯湘:就一定要吩咐這麼一句。

劉賢根:對。

然而這看似只差臨門一腳的研發,實際上卻如望山跑馬。香灰紫金胎的研製依舊艱難,爲此馮紹興又找到了餘建,提出想和他合作一起開窯廠。

餘建:我說爲什麼要合作,他說把你我幾十年對景德鎮的感情,把我馮紹興這幾十年對陶瓷的理解,不受任何市場幹擾,我們靜靜心心地做一些東西,留給我們後代,那麼你就知道,我們曾經在景德鎮待過,這句話,這個我不是在這裡表述情懷。

王魯湘:這是肺腑之言。

餘建:對,把我感動了,哇,我說好,馮老師我們做。

餘建:當時一句承諾簡單了,後來我才知道,馮老師跟劉老師,因爲他們是做手藝的人,把這幾十年所賺的幾百萬塊錢,全部投入到香灰紫金胎的研發上。我覺得我爲景德鎮,還能夠這麼堅守手藝的這兩位匠人感動,我當時二話沒說,我說我盡我的全力,我們做。

也許是因爲他們的執着,但更多是源於他們多年來對「瓷」的把握,幾年的失敗與嘗試,在三個景德鎮老男孩的共同努力下,香灰紫金胎終於燒製成功了。

餘建:它的缺陷跟優勢都,非常明顯的,首先看它的缺陷,它的缺陷,它的胎瓷比較疏鬆。

王魯湘:疏鬆一些。

餘建:何難耐高溫,而且在高溫下,特別容易變形。

王魯湘:就是通俗一點說,密度和硬度都差一點是吧。

餘建:對,差一點。

餘建:所以香灰胎自古以來,就是沒有大件的,只有在一百件左右的東西,一百件左右。因爲大件它承受不了那種力的支持度。

王魯湘:它會塌。

餘建:一燒的時候,一燒就會塌。我們在研究這個方面,在研究香灰胎的基礎上,摻入了自己的元素進去,把景德鎮的優質的高嶺土摻進去了,把景德鎮優質的礦料加進去了,使它能夠耐住這個高溫,但是再怎麼耐住這個高溫,它的結構,跟白胎相比,它是比較鬆散的,所以它成型率,燒瓷成型率特別低,這是一點。但是同時,它結構比較鬆散,同時也是它的優點。在香灰紫金胎的高溫,顏色釉方面,比如說表現霽紅霽藍,孔雀綠等方面,它的釉料散進去的那個瓷胎的深度跟廣度,比白胎要好。

王魯湘:它附着性更好。

餘建:附着性更好,吸附性更強。

王魯湘:吸附性更強。

餘建:所以它成瓷以後,它顏色釉表現得,我們會感覺如夢如幻,變幻莫測,因爲它的釉料完全散進去了。再加上景德鎮1300度以上的溫度的那個燒制,瓷化,玉質感表現得更強烈,老味更足。

王魯湘:老味更足。

龍泉窯也好,景德鎮也罷,站在古人的肩膀上不斷進取,似乎是這裡匠人們的使命。他們的作品,是對自我的極限挑戰,是淡淡的鄉愁,也是「孤注一擲」的執着。大師如玉,大巧若拙,窯火燒的正旺。

歡迎繼續關注下期《天下瓷人·第四集》

編輯:王竹、林梓

原創文章,作者:逐道長青,如若轉載,請注明出處:https://www.sxyt.net/95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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