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李邴《漢宮春》賞析
漢宮春
瀟灑江梅,向竹梢疏處,橫兩三枝。東君也不愛惜,雪壓霜欺。
無情燕子,怕春寒、輕失花期。
卻是有、年年塞雁,歸來曾見開時。
清淺小溪如練,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
傷心故人去後,冷落新詩。
微雲淡月,對江天、分付他誰?
空自憶、清香未減,風流不在人知。
「做自己的風景」。最初看到這句話的時候,真有醍醐灌頂之感。很多時候,人們之所以活得太累,是因爲太在乎。在乎聚散離合,在乎來去得失,在乎毀譽貶贊,越是這樣,就越容易失去自己。其實,來到人間,就已經是奇蹟。微塵也好,片葉也好,浪花也好,沙礫也好,總有屬於自己的風採。只要不卑不亢,縱然身在塵埃,何嘗不能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喜歡梅花,只因那傲世凌霜的氣質。活在人間,我們不必凌駕於誰之上,但也不必戰戰兢兢,失去了應有的骨氣;我們不必屹立山巔俯瞰蒼生,但也不必自慚形穢,忘記最初的靜美。人世紛擾太多、嘲笑太多,我們何不做自在梅花,獨自凌寒,獨自安詳!
說起梅花,許多人都會想起孤絕的和靖先生。林和靖,北宋浙江錢塘人。年少之時,父母雙亡,體弱多病。但他勤敏好學,通曉經史百家。但是這個滿腹才華的才子,卻選擇了與衆不同的生活。
孤高自傲,喜好恬淡,不慕名利,因爲這樣的性格,他不願沾染官場的俗氣。據說,宋真宗聽聞他的名氣,曾賜予粟帛,並昭告夫府縣對他多加撫恤。他雖然心存感激,卻從不以此爲傲。許多人勸他做官,都被他婉言拒絕。在他看來,功名富貴只如浮雲,倒是青山綠水與他性情相宜。
雲出無心,誰放林間雙鶴;月明有意,即思冢上孤梅。這是明末張岱寫林和靖的對聯,足見和靜先生之風骨。林和靖曾漫遊江淮間,後隱居杭州西湖,結廬孤山,植梅放鶴,飲酒賦詩,怡然自得。常駕小舟遍遊西湖諸寺廟,與高僧詩友相往還。每逢客至,叫門童子縱鶴放飛,林逋見鶴必棹舟歸來。作詩隨就隨棄,從不留存。舊時文人,恐怕沒有幾個人不希望自己的詩文留存後世,但是林和靖並沒有這樣的願望,對他而言,寫詩填詞,只爲剎那的醉意。
梅妻鶴子。只有孤傲清絕到了極致的人,才能在那樣的生活裏尋得自在。世人都留戀繁華,豔羨富貴,有幾人能看透繁華,洗去塵埃?可以想象,在那個時代,身爲文人,不入仕途,定會被無數人冷嘲熱諷。但是那又如何?人終究要活出自己的精彩,別人如何看你,那是別人的事。當然,以梅爲妻,以鶴爲子,這樣的生存,確實需要幾分傲雪凌霜的勇氣。
李邴,字漢老,號龍龕居士。徽宗崇寧五年(1106年)進士,累官翰林學士。宋高宗時,爲兵部侍郎兼直學士院。後拜尚書右丞,改參知政事,又除資政殿大學士。晚年寓居泉州十七年。好遊佳山水,以詩自娛,南安勝跡,題詠尤多。
李邴二十一歲就考取了進士,看起來是少年得志,卻不料,直到而立之年仍事無所成。不久,其父母相繼病故,他只得回家守孝。再次回到京城,已是七八年以後。在等待官職期間,曾經的同學王黼突然邀請他去家裡喝酒。此時的王黼官居宰相,但是名聲很不好。不過,百無聊賴的李邴還是去了。
那天,在酒宴之上,王黼讓家裡所有的美姬歌女都出來助興,最是歌舞昇平,歡樂不盡。未有官職的李邴,面對這樣的情景,也只能強顏歡笑。但是後來,李邴很意外地在歌聲中聽到了自己寫的詞,這讓他激動無比。歌女所唱,正是這首《漢宮春》。年輕落寞的時候,他寫下這些詞句,多年以後突然間聽到,那種喜悅可想而知。
其實,之所以有這樣的際遇,是因爲王黼想要提攜老同學。這場酒宴後不久,李邴即被任命爲翰林學士。雖然作爲詞人,他不被人熟知;但是作爲官員,他曾經歷巨大變故。宋高宗即位後不久,政局還未穩定。御林軍軍官苗傅、劉正彥趁劉光世和張浚等大帥領兵在外,杭州城內空虛之機,率亂軍衝進皇宮,殺大臣、誅太監,逼高宗退位。高宗被逼無奈,只得委託時任兵部侍郎兼直學士院的李邴寫退位詔書。宮殿上,爲了拖延時間,李邴不慌不忙,要求走程序,恭恭敬敬請高宗先寫好御札自己才草召。退位詔書寫好後,宰相朱勝非有些慌亂,請高宗下詔免苗、劉二人逼宮之罪,高宗有些猶豫,李邴卻提筆飛快地寫好,避免了情勢激化。
叛軍撤出皇宮後,李邴直接到軍營找到苗傅,警告他不要做得太過分。然後又去找殿帥王元,要他出奇兵鎮壓叛亂,但王元膽怯不敢下手,李邴又到政事堂找宰相商量,正碰上叛軍首領劉正彥及同黨在堂,李邴當場發作,大罵他們的犯上行爲,神情很是泰然。時孟太后被叛軍逼迫出來聽政,她覺得李邴勇敢,不失時機地下詔任命李邴爲端明殿學士、同籤樞密院事。不久,韓世忠、張浚等領大軍回來勤王,誅了苗、劉,高宗復闢,李邴於是又被任命爲參知政事,做上了副宰相。
不得不說,李邴與林和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人生追求也有着天壤之別。但是,我們不能因爲李邴入了仕途,就斷定他活得不坦蕩、不磊落。事實上,從這首《漢宮春》的詞意來看,他的性格裏,始終保留着幾分清高、幾分自傲。
「瀟灑江梅,向竹梢疏處,橫兩三枝。」因爲不懼寒苦,所以梅花總是開在蕭疏冷落的地方,以從容的姿態,面對霜雪欺凌。世間之人,也應當有幾分這樣的瀟灑。縱然失意落魄,縱然孤單寥落,仍然保留着性靈澄澈,若能如此,世界也就不會太荒涼。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是林和靖《山園小梅》中的句子。梅花就是這樣,疏影橫斜在清淺水中,暗香浮動在月光之下。她不似牡丹雍容華貴,不似芍藥嫵媚豔麗,卻有着無與倫比的神清骨秀、幽獨超逸。
「無情燕子,怕春寒、輕失花期。」我們常常會因爲被別人忽略或者遺忘而心生憤懣,其實,所有人都在各自度日,各有各的生活,沒有誰必須對我們好。憤懣也好,落寞也好,只是獨自的感受,很少有人過問。傲雪的寒梅,註定要忍受孤獨,就連燕子也因爲怕冷,輕易地錯過了花期。很多時候,伴着梅花度過嚴寒的,只有疏竹與塞雁,這是何等寂寥的際遇!但是我們所見的梅花,總是那樣,恬淡從容,不悲不喜。這樣的氣質,這樣的性情,我們也都需要。
「清淺小溪如練,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如果我們只需要幾寸斜陽、幾片雲彩,那麼,瓊樓玉宇對我們又有何意義?疏淡的梅花,寧居茅舍疏籬,不居金門玉堂,只因自甘淡泊。看那清淡的容顏,誰能不信它們活得自在從容?世人都愛慕香車寶馬、美服華屋,卻不知,生活原本可以很簡淡。茅廬野徑,布衣荊釵,若心性恬淡,也有不盡的意趣。
令人傷心的是,自從知己朋友離去之後,吟唱梅花的新詩備受冷落。自從獨愛梅花的林和靖去後,世間雖仍有人詠梅,但是有着梅花般心性的能有幾人?很多時候,只有微雲輕輕飄浮,只有淡月隱約迷離。
那時候,李邴還正是青春年少,寫出這樣的詞句,足見他心中本就有着少有人知的孤獨感。他還不知道自己將去向何方,也不知誰人能爲他送上風帆。但是很顯然,他如高潔江梅,倚風自笑,幽香自知。因爲他相信,風流不在人知。
每個生命,總有光華。不管經歷怎樣的起承轉合,人都不應該太過沮喪;不管面對怎樣的風霜雨雪,人都不應忘記最初的方向。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誰都會經歷,最重要的是,不管別人如何看你,至少,你始終是自己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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