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女」章子怡，一直在凡間

說章子怡下凡，其實並不準確。/《上陽賦》

就像程耳在拍完《羅曼蒂克消亡史》之後所說的，「誰都不是主角，時代才是主角」。在這個快速推進的時代裏，章子怡已經很難再找到一個足夠跌宕、隱忍又複雜的主角形象，或者說，時代已不再去選擇這樣的角色成爲主角。

目前看來，「國際章」的這一次熒屏試水並不成功。

以至於那麼多聲音感慨，前有周迅在死亡服化道加持下演繹少年如懿，後有章子怡吐舌賣萌大做瑪麗蘇之夢，大花們紛紛跌落凡塵，在小熒幕上爭當大女主。

皮膚身材都保養得宜，演技也仍舊準確，但是俗套的瑪麗蘇劇情，全員中年人扮嫩，讓章子怡的《上陽賦》，怎麼看怎麼透着古怪。

縱觀履歷表，在2012年的《雲圖》之後，周迅就少有優質電影作品，比周迅年輕五歲的章子怡，近年倒是仍有產出，但距今最近的高分佳作、2016年的《羅曼蒂克消亡史》，也是叫好不叫座，票房慘澹。

大花們的影視時代，真的落幕了嗎？

娛樂圈最不怕得罪人的葉璇女士，也精準開炮了。

章子怡才不是天賦型演員

要了解章子怡在大花裏的地位，還得從她的少年成名開始講起。

在最近熱播的《我就是演員》第三季中，章子怡大談天賦的重要性，但她或許不記得，當初的自己卻是以「笨鳥先飛」著稱的。

剛考上中戲那會兒，從沒演過戲的章子怡一下子變成了班上的吊車尾，站在臺上表情不會做，「又哭又笑的，多尷尬啊！」。

好不容易找到門道，大三的時候被張藝謀選中去拍《我的父親母親》，結果進組以後也是磕磕絆絆，第一條戲拍招娣見到初戀，拍了二十七條張藝謀都不滿意。爲了演出農村女孩的情態，章子怡穿了七層棉褲學走姿。

章子怡將農村少女的那種懵懂、羞澀演得活靈活現。/《我的父親母親》

演李安的《臥虎藏龍》，原本李安相中了舒淇，舒淇來不了，換了一撥又一撥的演員，最後才想到章子怡。

初出茅廬的小章連自己演什麼角色都不知道，一邊練功，一邊就看着對面導演屋子裡一撥又一撥的女演員來試戲，生怕自己被換掉。

指甲打斷插進雪地裏止痛，吊威亞眼看着要撞牆也不吭一聲，靠着能熬、能喫苦的拼命三娘精神，小章才終於坐穩替補轉正的位置。

如今回過頭來看，在這些讓她少年成名的作品裡，章子怡貢獻的演技屬實青澀，呆板的眼神加上輕微的斜視，現在也被吐槽是「盲人式演技」。

但是小章的那股子狠勁，和她輕盈柔軟的身段、風情嬌媚的臉組合在一起，反而讓角色變得層次豐富了起來。

章子怡的五官端正標準，不是濃顏長相，卻因爲乾淨流暢的臉型、微微凸起的顴弓而自成一派周正的美。

從小獨自求學加上家庭條件拮据，又讓小章少了一分城裡女孩的嬌氣，多了一分草根的堅韌，造就了她清冷倔強的獨特眼神。性格上的執拗和長相裏的典雅相互映襯，倒成就了章子怡充滿欲望和野性的性感魅力。

如果真是舒淇來演玉嬌龍，可能俠氣更重，柔媚更少。而李安特地爲章子怡修改了劇本，用她的性感成就了竹林那段經典的「意味情迷」，反而打造了影史經典。

竹林中的驚鴻一瞥。/《臥虎藏龍》

這一階段的章子怡，仍然是人比戲大，導演們不斷用她的性格底色來修飾角色，才讓她的青澀也變成角色的欲語還休。她憑藉着直覺和訓練在演戲，底氣是一股子心性，但這不是天賦，這是她的勤勉碰巧匹配了她的機遇。

李安曾經評價章子怡，用了兩個字「純真」，即使她的青澀讓她有的時候力不從心，但那種誠懇和努力，那種學生氣的執拗，對導演來說已經是新人身上不可多得的閃光點。

章子怡的母親曾說，她的成長曆程是「一路綠燈，連黃燈都沒碰到過」。在功成名就面前，那些辛酸勤勉便也不足爲外人道，但對章子怡來說，面前的康莊大道上天賦只佔據了極小的空間，她必須屏住呼吸，獵豹一樣在廝殺中抓住最好的機會，才能繼續延續她的順利。

也正是因爲她的緊迫感，章子怡身上很少流露出從容、優雅的文藝氣質，反而時時刻刻都在「拘着」，野心都明晃晃寫在臉上。

如果說周迅是你少年時代恨得牙痒痒的學神，那章子怡就是苦讀十年一朝及第的寒門狀元，工作後野心勃勃的「奮鬥逼」同事。

周迅早期的靈氣，無人能及。/《大明宮詞》

她總是擰着勁向前衝，生怕稍有不慎就再次被打回到普通人的行列，於是有人笑她用力過猛，也有人等着她一朝跌落，但她只信奉一個真理，「你必須非常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

在舞蹈學院的時候，章子怡不想被同學發現自己在偷偷練功，就每天睡在上鋪，等關燈了之後再壓腿。拍《一代宗師》，王家衛要來看演員的準備情況，章子怡也緊張得不行，因爲她一定要給導演呈現一個「無可指摘的成果」。

章子怡的自尊心不允許她露怯，也不允許她的努力被人窺探到。畢竟成功之後，努力是功勳，但成功之前，拼命是恥辱。

宮二是一座高山。/《一代宗師》

深知不夠完美，便咬着牙、剔骨削肉把自己的瑕疵打磨平整，國際章終於美得渾然天成。

只有真正坐穩了大花頭把交椅，章子怡才能坐在評委席上雲淡風輕地大談天賦的重要性。也只有在真正放下了戒備和危機感時，她才能告別被「普通人」的陰影籠罩的自己，才能說服自己，她天生就是要走這條路、喫這碗飯的。

生機勃勃的「俗人章」

章子怡的這份心性，也撐起了她後來的諸多角色。即使她的演技飛速提升，面部表情的控制已經堪稱精準，只要你看見她的眼神，總還是能透過角色看出章子怡的底色。

演孟小冬，她是得體裡藏着一股子倔，爲了戲、爲了義離開愛人，眼神裏多一絲清高，少了一份情，多一點悽楚又少了一份拗，只有章子怡在強忍悲慟時仍然憋着勁不落下風。

章子怡接受採訪時曾說，自己很仰慕孟小冬。/《梅蘭芳》

《夜宴》裡演婉後，毒蠍甩出了利鉗，她眼裡裝的滿是權謀算計。牀上哄着小叔子葛大爺讓皇位，牀下甩了不爭氣的男人索性自己謀劃稱帝。衆叛親離，痛是真痛，但狠也是真狠。

周旋於情慾和權力之中的婉後。/《夜宴》

戲外，她同樣牙尖嘴利、受不得委屈。和香港富少霍啓山戀愛之後，章子怡沒少被香港媒體諷刺土、身材差、耍大牌。章子怡也毫不相讓，屢次聲明最恨香港娛記，劍拔弩張到香港記者控訴章子怡全家都來自「惡人谷」。

脫離戲中人的濾鏡，章子怡功利又坦蕩，世俗又耿直。她愛排場，交往的男友非富即貴，對着記者也要炫耀生日的時候猶太富商男友送了「數不清的花」。

圖源：鳳凰娛樂

她嘴毒，宣傳自己拍的小妞電影《非常完美》的時候，和範冰冰在《魯豫有約》留下了經典的大花互嗆場面，半開玩笑地嘲諷冰冰「哪個男人敢娶她啊」。

當然冰冰也不是喫素的，在戲裡演了一個搶人男友的女明星，戲外，範冰冰帶着三分譏笑和七分漫不經心，雲淡風輕地說，「我演的就是章子怡啦」。

曾經的範冰冰和章子怡，就像如今的楊冪和Angelababy。/《魯豫有約》

多年之後，範冰冰真正的「情敵」張馨予登上《我就是演員》，作爲評委的章子怡喜笑顏開，對着張馨予說，「這麼多年，你終於撥雲見日了啊」，簡單一句話倒是給喫瓜羣衆留下無盡遐想空間。

但她的野心一旦拿捏不好尺度，就成了急功近利。

2009年，三重門齊發，讓章子怡的口碑和事業瞬間跌落谷底。隨後，章子怡辭演《雪花祕扇》，劇組緊急找來李冰冰救場，各大論壇開始細數「章子怡十宗罪」，而那邊的範爺正在享受着自己演藝生涯的黃金時期，緊接着就用一襲黃袍震驚戛納。

最低谷的時期，章子怡遇到了《最愛》裡的商琴琴。

爲了買一瓶洗髮水去賣血，最後感染了艾滋的商琴琴，在蕩婦羞辱、病痛纏身中硬是保存了尋求真愛的孤勇，拿到結婚證的那天，她眼神堅定幸福，滿眼都是不信命。

到了宮二時期，她的眼神已不再僅僅是倔強、執拗。那雙眼睛乍看平靜無波，細看是翻滾的情緒被壓抑在眼底。有痛、有不舍，但最後還是放下了。

那是一雙見天地、見衆生、見自己的眼睛，克制、隱忍。

宮二把章子怡從低谷重新拉回巔峯，讓她連拿13個影后。《一代宗師》從2009年拍到2012年，在章子怡最低谷的時期給了她一支武俠江湖的尾曲。

從少女時期的驕傲執拗，到背負着家族的使命和仇恨孤獨經營，再到迴光返照見到一地大雪與昔日戀人，宮二的人生遇到登過高峯也墜落過谷底的章子怡，反倒幫她抹平了她身上的焦灼、侷促和急迫。

王家衛曾經對章子怡說，「你就是宮二，宮二就是你」，只是這一次，章子怡不再用自己的底色來撐住角色，倒是真的放下了自己，在角色卡裏見衆生天地。

到了這裡，才能說章子怡是真的人戲合一了。

《羅曼蒂克消亡史》裡有一段經典的臺詞。章子怡演的女明星花癡、庸俗，而且不會演戲，但只要站在鏡頭裡就風情萬種。程耳借着人物的口給章子怡蓋章：「你私底下這麼十三點，這麼俗氣，在熒幕上那麼精緻有氣質，天生就是做演員的料。」

程耳才最懂章子怡。/《羅曼蒂克消亡史》

名利場裡摸爬滾打又不介意昭告天下的章子怡，是大俗之人，但到了熒幕上，她又確實如同春寒料峭時節的一縷孤梅，生機勃勃、恣意昂然。

她們的江湖，無可奈何地逝去了

這樣見了風浪，在演技上也精進到第五層的章子怡，爲什麼想不開，「下凡」去拍古裝瑪麗蘇了呢？她都演過宮二這般起伏跌宕的人生，怎麼還看得上人見人愛的天選之女？

章子怡或許不是突發奇想要圓一回少女夢，而是錯以爲自己的時代真的到來了，卻沒有見到時代的巨輪轉得飛快，早已把這一批「大花」卡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之上動彈不得。

拍完《一代宗師》之後，墨鏡王說「章子怡的時代到來了」。然而現實是，自宮二之後，章子怡再也沒有如此動人的熒幕形象。

她的影響力，不再通過角色而達成，只能通過上綜藝節目當導師、扔劉燁鞋子、結婚生子、芭莎夜搶C位來一次次登上熱搜。

她是各式各樣的代言人，卻不再是玉嬌龍、不再是宮二。

章子怡的師兄、編劇史航曾經評價她的前半生是「低空飛行」，看起來順利，卻有如走鋼絲一般必須時刻謹小慎微。宮二之後，章子怡終於迎來自己的高空飛行，「但人們已經低頭玩手機了，她的高空飛行，遇到的是世道的陰天」。

前半生的章子怡，是時代的寵兒。章子怡倔強的個性，充滿東方韻味的面孔，輕盈舒展的打戲，甚至是她瘦弱的身材，都完美地詮釋了一張中國名片。

彼時楊紫瓊憑藉着007系列的《明日帝國》，在紹氏武俠電影沒落十幾年後，又將中國打女的形象輸出到好萊塢。

楊紫瓊是邦女郎裏爲數不多的華裔。/《007之明日帝國》

而從李安《臥虎藏龍》開始，武俠片也不再勢頹，在國內賺得市場，在海外賺得聲譽。舞蹈底子紮實的章子怡就這樣趕上了時代的東風，以打女的形象在國際上嶄露頭角。

影評人譚飛曾在文章中寫道，「我覺得外國人喜歡章子怡也是喜歡她的性格，和中國一樣，生機勃勃，不講究規則和秩序，有時相當投機，複雜中帶活力，她是當代中國在老外心中的代言人。」

章子怡眼光獨到，早早意識到國際電影對本土電影的衝擊，也看到了鞏俐蜚聲國際後帶來的巨大影響力。

於是在同輩演員還在執着於深耕國內市場時，她一個人跑到美國學英語，回報也是顯而易見的，斯皮爾伯格執導的《藝伎回憶錄》選了三位華裔主演，這一次，章子怡不再是鞏俐、楊紫瓊的陪襯。

小百合柔中帶剛、英勇決絕，符合章子怡一貫以來的銀幕形象。/《藝伎回憶錄》

剛剛成名的那幾年，章子怡從不隱藏她「進軍好萊塢」的野心。拍完《藝伎回憶錄》之後，媒體便報道章子怡與好萊塢電影大亨哈維·溫斯坦籤下了三部好萊塢大片合約，其中就有《花木蘭》《上海》和《沙漠武士》。

結果沒過多久，網上又傳出章子怡「辭演」《上海》的消息，劇組官宣女主角鞏俐。至於《花木蘭》，則在十年後落到了劉亦菲的頭上。

迪士尼拍攝的《花木蘭》，沒有拯救劉亦菲。

幾番辭演風波，一度被人質疑是章子怡自導自演，空口給自己畫餅，好在國內樹立起自己的國際化形象。

但無論是不是「畫餅」，國際章的名號確實實至名歸。僅僅憑《藝伎回憶錄》，她就已經從好萊塢定義的「會功夫的華裔」形象跳脫出來，在好萊塢的敘事體系裏也呈現出了更加生動、層次豐富的亞洲人形象，這種革命式的電影之路只有她的前一任「謀女郎」鞏俐做到了。

至今，至少在好萊塢，她們的風光也無人能再現。

章子怡的下凡，原本應當是她自降身段，畢竟她當年就心直口快地對媒體說，自己這麼高的起點，沒必要去拍電視劇。

只是十幾年過去，觀衆的選擇也早已發生了變化。這些年大銀幕能培養出來的「寒門貴子」越來越少，「港漂」春夏算一個，但也因爲幾年都沒有代表作而慢慢地淡出大衆視野。

相反，電視劇的平臺卻孕育了85後小花，大女主的題材讓同樣苦出身的趙麗穎成爲85後演員的業務代表，也讓孫儷坐上了視後王座。

《甄嬛傳》之後，孫儷接連出演《羋月傳》《那年花開月正圓》，以確保自己的大女主地位。

拍電視劇，早已不是下凡，而是市場的選擇。只是在這片熱土上，功成名就的大花們早已不是市場的最優解。

動輒四五十集的古裝劇，是一部電影時長的二十倍，想要抓住觀衆極易消逝的耐心，好故事往往比好演員更加重要。要麼故事本身結構精巧，要麼就在觀衆的G點上反覆橫跳。

只可惜，章子怡既不具備前者所需的劇本挑選能力，也不具備後者所需的時代感受力，於是我們只能看到《上陽賦》用着十幾年前的網文本子，結合着最恢弘的大製作，最優質的班底，打造出了遲暮的瑪麗蘇江湖。

也許就像程耳在拍完《羅曼蒂克消亡史》之後說的，「誰都不是主角，時代才是主角」。在這個快速推進的時代裏，章子怡已經很難再找到一個足夠跌宕、隱忍又複雜的主角形象，或者說，時代已不再去選擇這樣的角色成爲主角。

山頂的人只能安坐，他們的野心和生機不可避免地會慢慢消散，而山下的廝殺也早已換了程式和套路。道士下山，不是仙人下凡，就只能是火車脫軌，章子怡們早已被卡在王座之上，山下風光再綺麗，也只能留給新一代的草根野蠻生長。

美人，遲暮。/《羅曼蒂克消亡史》

[1]《章子怡專訪：〈無問西東〉被黃曉明拖着跑，彌補了我的青春》一條

[2]《〈羅曼蒂克消亡史〉導演程耳專訪——誰都不是主角，時代才是主角》獨立評論

[3]《我懷念，「打女」靚絕大銀幕的那些歲月》一起拍電影

[4]《章子怡好是好，但有一致命弱點》柳飄飄了嗎

[5]《演技才是真正的顏值濾鏡，大美人都活在角色的永恆裏》蘿嚴肅

[6]《雪花祕扇導演：不拍同性戀，章子怡因傷退出》北京晨報

作者 | 夏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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